爹娘第三次找到我,命令我替弟弟還賭債時,我將一把匕首扔在地上:「可以,一根手指頭換一千兩吧。」
像過去很多次一樣,他們叫駡著要撲上來打我,被一旁的侍衛掐著後頸按在地上。
我微一挑眉,侍衛就十分好心地教他們磕頭行禮:「要跟著說——參見貴妃娘娘。」
1
離開丞相府的前一晚,大少爺特意來房中見我。
我問他:「你是來見我最後一面的嗎?」
他伸手撫著我的臉,無奈歎息:「小草,其實我心裡是有你的。」
大少爺全名叫齊玉辰,其實,我本來該是他的通房。
一個月前,娘把我丟在丞相府,領了五十兩銀子,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管家把一臉不知所措的我領到齊玉辰面前,福身道:「大少爺,這小丫頭是這些人裡,和二姑娘長得最像的一個。」
日光晃眼,坐在高位上的人目光漠然地看過來:「既然像,那就留下吧。」
我在丞相府住了一個月,這期間,漸漸得知了他們的真實目的——齊玉辰買下我,並不是為了做他的通房,而是想讓我替他的親妹妹齊玉嫻進宮,做皇上的妃子。
現在我的身份,是丞相府流落在外的三姑娘齊玉婉。
齊玉辰不喜歡我,我很清楚。
這時候說這種話,不知道又是發什麼瘋。
但他看起來真情流露,我也只好跟著演戲:「大少爺,小草心裡也有你。」
「但如果你不去,進宮的就是玉嫻了,你明白嗎?」
齊玉嫻自幼被全家嬌寵著長大,昨日,齊玉辰送了我一條新裙子,她看著不喜歡,便拿剪子剪碎了。
她仰著下巴,冷冷地看著齊玉辰:「我不要的東西,你才能給她。」
我並不是齊玉婉,但相府的人似乎沒有告訴她這件事。
在齊玉嫻心中,是我搶走了她進宮的機會,所以她不喜歡我,倒也正常。
我垂下眼:「我明白。」
「不過小草,你也不用太擔心,日後如果有機會,我還是會接你出來的……」
齊玉辰似乎並不擅長演這種戲,語氣間透著浮誇和不自在,末了,他從懷裡拿出一支玉簪,遞到我手裡。
「小草,如果你想我的話,就多看看這支玉簪。」
我說好,然後一出丞相府就把玉簪給扔了。
進了宮,下了馬車,有人挽著我的胳膊,走了很長一段路,然後讓我在床邊坐下。
幽幽的冷香飄入鼻息,我坐在那裡,沒一會兒,聽到門開了,接著腳步聲漸漸近了,停在床前,一隻白皙修長的手挑著我下巴。
接著,一道清冽悅耳的聲音鑽入耳中:「怎麼不敢抬頭?」
我抬起頭,撞進一雙沉靜的眼睛裡。
這雙眼睛帶著水洗過的清澈,竟然是整張臉上色彩最重的部分。眼睛的主人臉色蒼白,嘴唇也一樣沒什麼血色,雖然氣質清貴,但看上去顯然身體不太好的樣子。
他看到我的臉,似乎吃了一驚:「你多大了?」
「十五歲。」
他微微皺起眉,盯著我,好像在思考。
我緊張地攥著裙擺,想到齊玉辰叮囑我的話,又補充了一句:「我叫齊玉婉,是丞相府流落在外的三姑娘。」
「齊玉婉。」
他很冷靜地重複了一遍,片刻後,忽然笑起來:「你倒說說,玉婉是哪兩個字?」
這已經超出了齊玉辰說的范圍,我編不出來了,只好答:「不知道。」
他笑得更燦爛了,甚至伸手在我發頂拍了拍:「怎麼,你連自己的名字是哪兩個字都不知道嗎?」
哪怕隔著厚厚的頭髮,我依然能感覺到,他的指尖好涼,像是冰冷的瓷器。
那股觸感沿著我的臉一路往下,停在脖頸上。
直覺告訴我,如果我再不說點什麼,很可能不能活著走出這裡。
「我……我還有個小名,叫小草。」我吞了吞口水,緊張地望著他,「我娘說,賤名才好養活。這兩個字我知道,也會寫。」
縈繞在他身上的凜冽殺氣似乎散去了一點,他挨著我身側坐下來,一手探向我衣襟,嗓音很輕:「很乖……接下來,我說什麼,你答什麼。」
他的指尖真的很涼,指腹卻是溫軟的,這兩種觸感在我身上奇妙地融合,反而像點火一般灼燒起來。
鮮紅的衣裳被剝開一點,他指著我肩頭的疤痕問:「這是什麼?」
「娘拿燒火棍燙的。」
「這裡呢?」
「弟弟拿劈柴刀砍的。」我小心翼翼地說,「已經快好了。」
他沿著我身上的傷痕一路問下去,衣裳也越剝越開,直到小衣被挑開一角,他啞著嗓音問:「你今年,究竟多大?」
我不敢再騙他,只好老老實實地說:「十三歲。」
然後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咬著牙從我身上直起身子,替我攏好衣襟,盯著我看了半晌,忽然嘲諷地笑道:「拿個小姑娘來糊弄……朕的好丞相,真是不把朕放在眼裡啊。」
他說完,甚至還撐著額頭笑了兩聲,眼睛裡朦朧的光,像籠著一層霧氣。
我被他笑得有些難過,反手指著自己眼睛,搖頭:「沒事,你看,我把你放在我眼裡了。」
他又不說話了,目光沉沉地看了我半晌,忽地伸出手,攬著我倒在榻上。
我被嚇到,低低地驚叫了一聲,他溫涼的手便覆住我眼睛,輕聲道:「睡吧,你還小,朕不碰你。」
我一整天沒吃東西,又餓又困,沒一會兒就真的睡著了。半夢半醒間,我聽到他在問我:「小草,你喜歡你的名字嗎?」
「不……不喜歡……」我迷迷糊糊地說,「我喜歡花……」
2
第二天醒來時,天還沒亮。
我才剛抬起一點身子,他也跟著醒了:「這麼早,怎麼不接著睡?」
我小聲說:「我去打水,服侍您更衣。」
進相府前,娘專門教過我,成為大公子的通房後,一定要好好服侍他,得到他的寵愛,才能讓他幫忙看顧弟弟的前程。
我想,換個地方,也是一樣的。
說完,我就要起身,結果被他一伸手攬回來,淡淡道:「這些事有宮人去做,你躺著就是。」
躺著就躺著吧,反正這張床這麼軟,比我從前睡的稻草席舒服太多,我都有些捨不得起來。
躺了好一會兒,天色一點點亮起來,他喚來宮人替他沐浴更衣。穿上玄色衣袍,又擁著一件大氅,與墨黑的發輝映,只有那張臉白得矚目,也好看得要命。
見我看得入迷,他勾勾唇角,走過來摸了摸我的臉頰:「小草,你喜歡這裡嗎?」
我點頭。
「好,那以後你就住在這裡吧。」他唇角的弧度加深,「昨晚你和我說過的那些話,不能有第二個人知道,明白嗎?」
得到我肯定的答覆後他就離開了,我被他殘留的氣息環繞,不知不覺又睡了過去。
再睜眼時,天色大亮,有個姑娘走進來,自我介紹說她叫橘夏,以後負責照顧我的起居。
她命人端上好幾樣精緻的菜肴和點心,說這是皇上囑咐的。
我從沒見過這麼多好吃的東西,捉著筷子,捨不得動口,橘夏笑著勸我:「美人莫急,以後日日都有,您想吃什麼,只管告訴奴婢,奴婢讓人去做。」
然後我就放下心來,非常愉快地吃完了一整桌菜。
吃完飯,有人進來宣旨,說皇上給我賜名扶桑,從今天起,我就是住在懸鈴宮的桑美人。
橘夏帶著我去外面的花園裡,指著一叢紅得很好看的花對我說:「美人您看,那就是扶桑花。」
我望著那叢花,一時出了神,沒留意有人走到了近前。
橘夏輕輕扯我的袖子,我終于回過神,聽到有人厲聲呵斥:「大膽!見了桐妃娘娘還不行禮麼?」
我還沒看清桐妃娘娘長什麼樣子,便下意識跪了下去。
目光微微抬起,我看到她水紅裙邊繡得格外精緻的花紋,還有鞋面上光彩熠熠的珠子。
可真好看啊,一定很貴。
「呵。」桐妃一聲輕笑,「丞相府的三小姐,跪得這麼容易,骨頭倒是軟。昨晚皇上就是宿在你那裡的嗎?」
我點點頭,她身後的宮女又呵斥:「沒規矩!娘娘問話怎麼不答?」
「罷了,剛進宮,不懂規矩也是常事,本宮只好受累教教她。」
桐妃懶懶道:「你便在這裡跪著,跪滿一個時辰,再回宮用膳吧。」
我欲言又止地望著她,她挑眉:「有話就問。」
「只用跪一個時辰,就可以回去吃飯了嗎?」
「嗯?」
她皺起眉,像是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只好伸手比畫著,進一步給她解釋:「不用跪著把柴劈了,或者打十枚絡子……什麼的嗎?」
桐妃那張美豔的臉看上去更困惑了,片刻後,她像是忽然反應過來:「你會打絡子?」
「會。」
她輕咳兩聲,故作不屑:「雕蟲小技——罷了,你不用跪了,隨本宮回去一趟,本宮要好好地教教你規矩。」
然後我就被她帶到一間十分富貴的宮殿裡,宮女捧出一隻匣子,從裡面取出兩枚晶瑩剔透的玉蟬。
「這玉蟬上的絡子松了,你替本宮再打兩枚,要同心結。」
我接過絲線,一邊打一邊問:「不是說教我規矩嗎?」
她瞪著我:「你是美人,本宮是妃,你給本宮幹活,這就是規矩!」
「……哦。」
我乖乖閉上嘴,很快打好了兩枚同心結。桐妃接過去左看右看,很滿意地配在了腰間,又讓宮女端來精緻的點心給我吃。
「這可不是為了感謝你,是本宮賞你的,你得謝謝本宮賞賜。」
她說著,看我吃得專注,又露出嫌棄的表情:「你既然喜歡,等會兒就多打包一些帶回去。」
最後我連吃帶拿地離開了她的寢宮,臨走前,桐妃特意問了我一句:「你在丞相府,還得自己劈柴嗎?」
我說:「是的。」
她冷笑一聲:「丞相府窮酸成這樣,齊玉嫻還好意思在我面前耀武揚威,我呸!」
3
回到懸鈴宮,橘夏去小廚房放點心,我一個人在屋子裡坐著,忽然有人推門進來。
我以為是橘夏,結果是個陌生的宮女。
她直直走到我身邊,把一枚珠花遞到我手裡,低聲道:「這裡面的東西,每三日往皇上茶水中放一粒。」
我握著珠花,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她也看著我。
半晌,她不耐煩地問我:「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我說,「這是大少爺的吩咐嗎?」
「是。」
我把珠花推回去:「那你回去告訴他,我不想幹。」
「你爹娘和弟弟都在我們手裡。」她目露凶光,「若是不幹,當心你全家老小的命!」
她剛說完這句話,橘夏就急匆匆地推門進來了,她慌忙垂下頭,細聲細氣道:「美人要喝茉莉花茶嗎?奴婢這就去沏。」
橘夏走到我身邊,低聲道:「美人,皇上宣您去禦書房。
」
我坐著皇上派來的轎輦,一路搖搖晃晃地到了禦書房。
小太監一路引我走到桌前,我看到他正站在那裡,低頭寫著些什麼。
陽光穿過薄薄的窗紙,在他身上留下錯落的光影。
玄色衣袍將他身形勾勒得有些單薄,加上微微蒼白的臉,像是一尊脆弱的琉璃美人。
忽然,他抬起頭來,沖我笑了一下:「朕昨日便發現了,桑桑似乎格外喜歡看朕。」
我實話實說:「因為你好看呀。」
然後他又笑了。
這人可真愛笑啊,難道是知道自己笑起來格外好看嗎?
「桑桑,過來。」
他喚我過去,然後指著紙上的兩個大字對我說:「這兩個字,念作扶桑,就是你的新名字。」
扶桑,扶桑,我默默在心裡念了幾遍,忽然抬起頭看著他:「那你叫什麼名字呢?」
「桑桑,朕是皇上。」
「皇上也該有名字的呀。」
他微微挑眉:「朕的名字,叫作謝珩。」
謝珩在紙上一筆一畫寫下了他的名字,見我眼巴巴地瞅著,忽然伸手將我攬了過去,坐在他腿上。
「朕聽說,你今日在花園中碰上了桐妃。」
我老老實實地說:「是的,她好漂亮,她穿的鞋子和裙子也好漂亮。」
謝珩伸手替我撥了撥散亂的鬢髮:「你若是喜歡,朕送你。」
想到之前桐妃教的規矩,我連忙道:「謝皇上賞賜。」
說著,我還試圖起身給謝珩行個禮,結果被他一把按了回去:「坐著。桑桑,你記住,這不是賞賜,這是朕送你的禮物。
」
禮物。
長到十三歲,這是我收到的第一份禮物。
謝珩望著我,眉眼柔和:「朕聽說,今日桐妃罰了你跪,還將你帶回了衍慶宮。」
「也沒有……就跪了一下。」我小聲說,「我是美人,她是妃,我給她幹活,是規矩。」
謝珩摸摸我的頭髮,忽然道:「那你想不想做貴妃?這樣就該她給你幹活了。」
他對我可真好啊,好得我心裡都生出幾分不舍來,鼻子也發酸。
之前在丞相府時,齊玉辰對我也勉強算得上好,可他的好,帶有十分鮮明的目的。
其實我不傻,從一開始他說要送我進宮,我就知道,這不是什麼好差事。
不然,為什麼他不送齊玉嫻進來呢?
甚至那天晚上,我都做好了被謝珩戳破身份,然後殺掉的準備。
可是他沒有。
謝珩像是毫無察覺,仍然望著我,嗓音溫淡:「你手裡攥著什麼好東西,怎麼進門到現在都沒鬆開過?」
我把緊攥的手攤開,露出裡面那枚珠花,低聲道:「他們讓我給你下毒。」
謝珩連眼神都沒動一下,神情淡淡地從我手中接過珠花,在指間把玩兩下,然後隨意丟到了桌上。
就好像,他早就知道我手裡拿的是什麼一樣。
「小扶桑啊……」
他一點點湊近我,鼻尖碰著鼻尖,溫涼的手指扣住我手腕,力道極輕:「不要怕,告訴朕,他們是用什麼威脅你的?」
「……他們說,如果我不幹,就殺了我爹娘和弟弟。
」
謝珩輕笑一聲:「那你是怎麼想的呢?」
我是怎麼想的呢?
爹娘待我,自然沒有待弟弟好,可他們畢竟養大了我。
娘說,鎮上的許多姑娘一出生就被淹死了,他們不僅沒有殺我,還給我吃穿,我應該感恩才是。
可是——
「我其實,也想象弟弟那樣,不用幹活,還能吃到肉,有新衣服穿……」我小聲說,「可是娘說我是姑娘,是賠錢貨,不該要求那麼多……」
日暮西沉,透過窗櫺的光裡漸漸染上一抹溫暖的金紅色。
謝珩動作很輕,一點點挑開我的衣襟,露出肩頭還在癒合的傷口。
冰涼和輕微的疼痛一併襲來,我被這種感覺猛然拽進回憶裡。
那天下午,弟弟搶了我的砍柴刀,柴火還沒劈完,我著急去搶,他就一刀砍在了我肩頭。
血流如注。
我痛得叫出聲,剛推了他一下,娘就出現了。
她高高揚起手,重重打在我臉上,呵斥道:「小草,那是你弟弟!他才多大一點,能用多少力氣,你這賠錢貨,怎麼這麼歹毒的心思啊!」
為了懲罰我對弟弟動手,那天晚上,我沒有吃飯。
「你要記住這種痛。」茫然間,我感覺到一股溫熱的力道握住我的手,謝珩的嗓音低低響起,「桑桑,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就算你恨他們,你想殺了他們,也沒有錯。」
是這樣嗎?
我幾乎迷失在那雙深邃的眼睛裡,半晌沒有說話。
謝珩輕輕歎了口氣,抬手摸摸我的頭髮:「罷了,你還不懂,朕慢慢教你就是。
」
謝珩扶著我站起身,又從桌上撿起那枚珠花,放進我手裡:「你就當今日沒有同朕說過這些話,照他們說的,每三日往茶水裡放一粒。」
我看著他,嚴肅地搖頭拒絕:「我不會給你下毒的。」
謝珩眼神裡多了點無奈:「桑桑,朕又不是傻子,不會喝的。」
4
謝珩批完最後兩份摺子,跟著我回了懸鈴宮。
這天晚上,他仍然是摟著我睡的。淡淡的冷冽香氣傳入鼻息,我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小聲問他:「你為什麼不殺我呢?」
謝珩睜開眼睛,微微低頭看著我:「為什麼要殺你?」
我答不上來。
事實上,謝珩從來沒說過他要殺我的話,但我卻始終記得,我進宮的第一個晚上,他停在我脖頸間的手指,冰涼又危險。
擰斷我的脖子,大概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但他最終沒有動手,反而封了我美人,讓我住很大的宮殿,待我極好。
好到我人生中前十三年的快樂加起來,也不及這兩天。
沒等到我的答覆,謝珩又重新閉上眼睛,摟著我的那只手更緊了些:「桑桑,你很誠實,朕喜歡誠實的孩子,不會殺你的。」
他說他喜歡我。
真好。
我小聲說:「謝珩,我也喜歡你。」
第二天早上醒來,謝珩已經穿戴整齊,正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望著我。
見我睜眼,他勾了勾唇角,忽地俯下身,嘴唇輕輕擦過我臉側。
我耳尖微微發熱,還沒來得及開口,就看到了他手裡拿著的東西。
一支金燦燦的、看上去就很貴很貴的金步搖。
「這上面紅翡雕刻的花,就是你的名字,扶桑。」謝珩把步搖放進我手裡,重新直起身,「等會兒讓橘夏給你梳頭,就可以插上。桑桑還喜歡桐妃的衣服和鞋子嗎?朕等下就安排人送過來。」
謝珩去上朝後,我換了衣服,坐在梳粧檯前細細摩挲那支步搖。
趁著橘夏安排早膳的空當,那個小宮女又一次出現了。
在她開口前,我趕緊說:「昨天我去禦書房時,已經將第一粒藥放進了皇上茶水中。」
她看起來很是滿意:「你爹娘和弟弟的性命,暫時保住了。」
「這倒是無所謂。」
她皺起眉:「你說什麼?」
「……沒什麼,就這麼回去稟報大少爺吧。」
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抬眼看著她:「我需要萱草,你去尚典司取一些回來。」
她眼中掠過一絲輕蔑,正要說話,身後忽然傳來橘夏的聲音:「美人,早膳已預備妥當了。」
然後我就欣賞了一場近距離的變臉表演。
「是,美人,奴婢這就往尚典司去一趟。」
她低眉順眼地退出去,橘夏的目光從她身上掃過一瞬,轉過頭來:「美人需要什麼東西?若是不放心抱月,奴婢替您去取。」
「沒事,就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花草。」
我一直猶豫到晚膳時分,終于開口問橘夏:「皇上的身體,是不是不大好?」
橘夏盛湯的動作一頓:「美人怎麼突然問這個?」
「就是……我看皇上的臉色,是與久病之人一樣的蒼白。」我低聲說,「而且夜裡總是聽見他咳嗽,像是睡不安穩似的。」
橘夏將湯碗放在桌上,然後在我面前跪了下去。
「此事,皇上本來特意囑咐過奴婢,不能告訴美人的。」她沖我磕了個頭,「然而美人這樣關心皇上,奴婢哪怕違背聖旨,也要讓美人知道。
「皇上登基前,先皇還在時,就中過宵小之輩的暗算。那時劍上塗了劇毒,皇上中了毒,又有天生帶著的病根兒,身子便愈發不好。如今雖有太醫的藥調養著,然而終日在禦書房中操勞政事,忙起來別說喝藥了,飯也顧不上吃……」
她越說聲音越低,我眼眶發酸,想到謝珩一整日沒過來,一定是很忙,白天卻還記著讓人給我送來了新裙子,不由得下定決心——
我要去禦書房給謝珩送飯,還要盯著他吃完。
草草扒了兩口飯,我挽起袖子去小廚房。
橘夏一路追過來,問我:「娘娘是要做什麼?奴婢幫您吧!」
「不用,我自己來就可以。」
我俐落地在碗裡打了個雞蛋,想了想,又打了一個,加水加鹽,攪散上鍋。
橘夏愣在原地:「娘娘這是……在做什麼?」
「蒸蛋羹。」我嚴肅地看著她,「皇上身體不好,需要多吃些好東西補一補。」
在家時,雞蛋是很金貴的東西,但只有弟弟能吃,我是不能碰的。
有一回,弟弟著急出去玩,剩了兩口,我躲在灶台後面,拿幹饅頭蘸著吃完了。
那種味道殘留在我舌尖,直到今天還能清晰地記起來。
蛋羹蒸好,我用帕子墊著放進食盒,轉頭就看到橘夏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怎麼了?」
「娘娘只蒸蛋羹帶過去嗎?」她提議,「不如再帶些點心或者補湯……」
我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也對,只有一碗蒸蛋,皇上定然吃不飽——剛才晚膳的魚湯麵和釀制豆腐我一口都沒動,一起給皇上帶過去吧。」
橘夏看上去很想再說點什麼,但最後還是默默地閉上了嘴。
我拎著食盒到禦書房時,夜已經深了,裡面仍然點著燈火,謝珩坐在桌前看奏摺。
進門前,謝珩身邊的付公公已經跟我說了,謝珩午膳用得不多,晚膳也還沒吃,讓我無論如何勸著他點。
我在心裡默默給自己打氣,然後把食盒放在他面前,一鼓作氣地說完:「每日都有早朝,奏摺是看不完的,你先吃飯,吃完我陪你看,看到天亮都可以。」
筆尖停在紙上,謝珩抬起頭望過來,眼睛裡甚至帶著一點笑意,但我強撐起來的氣勢卻立刻垮下去:「……我給你蒸了蛋羹。」
然後謝珩就真的放下筆,隨意把奏摺和筆墨推到一旁,示意我打開食盒。
「為什麼要蒸蛋羹?」
我小聲說:「因為這是好東西,很補身體。」
謝珩握著勺子,仰起頭來,燭光在他眼睛裡跳動,與粼粼的眸光相合,似乎又催生出新的情緒。
然後他說:「既然是好東西,那桑桑就陪朕一起吃一點吧。
」
「我不餓,來之前我已經吃飽了。」我趕緊搖頭,順便把食盒裡的其他東西也取出來,「這是魚湯麵和釀制豆腐,你趁熱吃,吃完再把太醫開的藥喝了。」
謝珩很是聽話地吃完了蛋羹,但魚湯麵和釀制豆腐幾乎沒怎麼動。
見我眼巴巴地瞅著,他靠在椅子上,無奈地看著我笑:「送得好,下次別送這麼多了。」
5
吃過飯,謝珩也不看奏摺了,說要教我認字。
他握著我的手,在紙上一筆一畫地寫下了我和他的名字,又問我:「桑桑還想學什麼字?」
我認真地想了好一會兒:「平安健康。」
「謝珩,我希望你平安健康。」
覆在我手上的力道緊了緊,謝珩沒有再說話,只是握著我的手,寫下了平安健康。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下一瞬,他猛地將我推到一邊,然後吐出一大口血來。
猩紅的顏色在紙面鋪開,模糊了那四個字。
無限的涼意和細密的痛翻滾上來,在謝珩倒下去前,我用力扶住他,轉頭高聲道:「付公公!!」
太醫來得很快,可他來時,謝珩已經昏迷過去。他躺在床上,臉色是病態的慘白,嘴唇一點血色都沒有。
付公公轉頭看著我:「桑美人,您放鬆點兒,皇上會沒事的。」
我才發現自己緊張得裙角都要被揉爛了。
我還沒應聲, 太醫已經診完脈,轉頭嚴肅道:「是中毒。」
一瞬間,我呆在原地。
付公公和太醫的聲音頃刻間變得很遙遠,像是從另一個地方傳過來的,模糊不清。
「皇上之前吃了什麼?取過來我看看。」
「桑美人送來的晚膳。」
「這魚湯麵中被下了鴆毒,所幸皇上用得少,中毒不深,但從前中毒後身子便一直不好,此番波折,恐怕愈發沉屙難起……」
謝珩的聲音忽然破開迷霧,傳進我耳中:「桑桑,你在發抖嗎?」
我張了張嘴,發現自己有太多話想說,一時又不知該怎麼說。
猶豫間,謝珩已經撐著床邊,艱難地坐起一點,然後沖我招手:「過來。」
我走過去,付公公扶著謝珩,讓他靠在床頭,那雙修長的手伸過來,握住我,我才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指尖也是冰涼的。
「桑桑,你想說什麼?」
謝珩的聲音很虛弱,也就一盞茶的工夫,已經與方才教我寫字時有了天壤之別。
付公公盯著太醫出去開藥方了,房間裡只剩下我和他,我咬著舌尖,好半天才吐出一句:「……對不起。
「謝珩,要不你還是把我送出宮吧。」
「桑桑,我現在沒什麼 力氣,你坐到我身邊來。」
我在床邊坐下,望著謝珩蒼白的臉色,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攬進了一個很溫暖的懷抱。
「為什麼要道歉?桑桑,毒是下在你帶過來的魚湯麵裡的,這東西本來是你的晚膳——你有沒有想過,下毒之人真正想害的,其實是你?」
我當然是想過的。
如果我是吃過晚膳才來禦書房找謝珩,那碗魚湯麵進了我的肚子,如今躺在這裡的,就會是我。
可……是我也比是他要好。
「桑桑,朕要教你一件事,在事態尚不明朗的時候,在責任並不在你的時候,不要認錯,不要著急把罪過都攬在自己身上。」
他的手一下一下撫著我的頭髮,很輕柔地替我解開纏繞的流蘇。
「這些事,本來該由你爹娘教你。但如今朕給你起了名字,再教你這些事,也屬正常。」
我趴在謝珩胸口,聽著他的心跳,忽然抬起頭來望向他:「但也不一定,是嗎?」
「什麼?」
「謝珩,你騙我。」我說,「如果他們要害的是我,不會只在魚湯麵中下毒,況且晚膳是橘夏一直盯著的,他們沒機會動手。只有我去小廚房蒸蛋羹的時候,橘夏跟著過去了,他們又聽到我說要把魚湯麵也帶過來,才有機會下毒。」
謝珩歎了口氣,指尖蹭過我下巴:「好聰明的小扶桑。」
我咬了咬嘴唇:「這一次,還是丞相府的人嗎?」
他笑了:「桑桑,朕坐在這個位子上,有多少人盯著,想殺朕的,又何止丞相府的人?」
他說得雲淡風輕,我心頭卻發痛,這種痛一路傳遞到指尖,迫使我不得不攥緊他的衣襟。
過了一會兒,付公公領著太醫進來,端了一碗藥讓謝珩喝下。
喝完藥,漱了口,謝珩扣著我的手腕,低聲道:「今日朕身子不適,怕是不能陪你回懸鈴宮了,桑桑要不要,就留在這裡陪著朕?」
我默了一默,仰頭看著他:「謝珩,你這是在,跟我撒嬌嗎?」
他眨了眨眼睛,竟然很坦蕩地承認了:「是。」
于是這天晚上,我就跟謝珩睡在他的寢宮。
謝珩的床又大又軟,房間裡還有股淡淡的冷冽香氣。
我被這股氣息環繞,很安心地靠在謝珩懷裡,就快要睡著的時候,他忽然握住我的手。
然後問我:「桑桑,想不想回丞相府看看?」
我一下子清醒過來,抬眼瞧著他。
謝珩像是沒有察覺到我的緊張,眉眼帶笑,一下一下順著我的頭髮:「曾經流落在外的相府三姑娘,如今已經是朕的桑美人了,總要回去瞧瞧娘家人,不是嗎?」
6
因為不放心謝珩中毒後的身體健康,後面幾天,我乾脆收拾東西住到了他宮裡。
這期間,桐妃還來過一次。
我本以為她是來興師問罪的,結果她一進門就問我:「你與皇上,要回丞相府嗎?」
我點點頭,她便從懷裡拿出一隻繡工拙劣的荷包:「那你幫本宮把這個,轉交給你哥哥。」
「……齊玉辰?」
我捏著荷包,欲言又止地看著她,桐妃挑眉:「有話就說。」
「你們這算不算……算不算……」
「你想說私相授受?」桐妃冷哼一聲,微微揚起下巴,「放心,你大可以把這件事告訴皇上,本宮問心無愧。」
于是出宮的馬車上,我把這件事轉達給了謝珩。
他看起來格外淡定:「朕知道了——桑桑是不是好奇,齊玉辰和桐妃之間有什麼淵源?」
我猛點頭。
謝珩笑了,伸手把我攬過去。
他好像格外喜歡抱著我,不管是坐著還是躺著。
「桐妃入宮前,曾和齊玉辰定過親。然而齊玉嫻看不慣她,時常找茬污蔑,齊玉辰總是偏幫妹妹,甚至輕信謠言,遣了媒人上門退親。她的名聲不好聽,不能再嫁人,朕只能將她接進宮中封妃,但朕與桐妃始終清清白白。」
我眨眨眼睛:「謝珩,你是在跟我解釋嗎?」
他很坦蕩地點頭:「是啊,朕只怕桑桑誤會。」
有種奇妙的甜從我心底泛上來,密密實實地包裹住我。
抬手貼著胸口,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一下一下,急促而熱烈。
馬車在丞相府門口停下,昨日謝珩已經下旨通知過他們,所以全府的人都在門口候著,見了我們便躬身行禮:「見過皇上、桑美人。」
日光盛極,燦爛地從天際照下來。
我有一瞬間的恍惚。
丞相府的大門口,我來過三次。
一次是娘領著我過來,五十兩銀子賣了我。
一次是十日前,我坐著馬車出宮。
最後一次,就是今日。
住在丞相府的那一個月,我見了誰都要行禮,甚至連齊玉嫻身邊的一個丫鬟,都可以隨意克扣我的飲食,嘲弄我一條賤命。
齊玉辰還派人給我洗腦,說如果不是丞相府買下我,娘就會把我賣到勾欄裡去。
而如今,我沒有被賣進勾欄,也沒有再被他們踐踏。
是丞相府的每一個人,要向我行禮。
我把身邊謝珩的手握得更緊了些,抬眼便看到齊玉辰的目光落在我們交握的手上,目光中有幾分不虞。
他在不開心些什麼,我不理解。
只好再看向齊玉嫻。
這才發現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軟煙羅裙金步搖,看著謝珩的眼睛裡都快泛出水光來。
「臣女見過皇上。」
嬌軟得快要滴出水的嗓音,可惜謝珩眼皮都沒動一下,只抬著下巴,居高臨下地望著齊玉辰:「辰卿,許久不見了。」
我的手還挽著他臂彎,狐皮大氅的溫度密密實實包裹而上。
然而在我面前一貫慵懶無害的謝珩,這一刻忽然變得如出鞘利刃般,氣勢鋒凜。
謝珩似乎……不太喜歡齊玉辰。
進了丞相府,謝珩像是興致來了,隨口提出要去看看我從前的閨閣住所。
丞相老臉上的表情一下僵住,片刻後,他看向齊玉辰:「玉辰,你妹妹回府後的衣食住行都是你安排的,你帶皇上去瞧瞧吧。」
我突然想笑。
在丞相府的那一個月,我睡在西偏院的小廂房裡,為數不多的幾條裙子和兩根簪子,也被齊玉嫻扔的扔,剪的剪。
齊玉辰明明知道,卻從來默許,還給我洗腦:「小草,你的賣身契都在相府,玉嫻她是你的主子。」
而如今,齊玉辰把謝珩和我領到這位主子的閨房,說:「這就是臣妹入宮前住的房間。」
謝珩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房間裡的陳設,目光落在滿滿當當的幾隻妝奩上,轉頭問我:「桑美人入宮時,怎麼不帶上這些一起?你如今打扮這樣素淨,朕倒以為你不愛脂粉。」
我忽然就明白過來。
為什麼今天早上出門前,他一根發簪步搖都不讓我戴。
原來是到丞相府打秋風來了。
我張了張嘴:「……入宮匆忙,沒來得及。」
「原來如此。」
謝珩點點頭,隨意吩咐道:「付甯全,進來,幫桑美人把東西收拾了,等會兒回宮時帶上。」
齊玉嫻站在一旁,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恨不得用眼神將我淩遲。
丞相夫人死死地拽著她的手臂,不讓她沖出來。
謝珩明明餘光瞥見了,卻只作不知,指尖在我手心撓了一下。
我偏過頭,正對上他唇邊翹起的一點弧度,是孩子氣的、狡黠的笑意。
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其實謝珩今年也才十九歲。
他被身份推到了這個位置上,想殺他的人不止一個,不得已只能步步謹慎。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臣子,也是心懷鬼胎,一心想讓他死的人。
我就是在這一刻下定了決心。
我要保護謝珩。
齊玉嫻心愛的三隻妝奩變得空空如也,在謝珩目光轉向衣箱的同一時刻,齊玉辰連忙開口:「皇上,臣能否與桑美人單獨聊聊?」
「哦?」謝珩若有所思地望著他,「朕倒不知,辰卿與桑美人如此兄妹情深。」
他握著我的手,低聲道:「桑桑,你願意嗎?」
我很想知道齊玉辰還想作什麼妖,于是點頭。
在齊玉辰的房間裡,他神情冷淡地瞧著我:「我倒不知,你竟如此得聖心。」
我說:「你想不到的事情還多著呢。
」
齊玉辰眼中掠過一絲惱怒:「小草,你別忘記自己的身份。」
我沉默片刻,忽然問他:「我爹娘和弟弟呢?」
齊玉辰愣了愣,露出勝券在握的微笑:「我已經命人將他們放回家了。小草,你放心吧,只要你乖乖聽話,我不會對你爹娘和弟弟做什麼……」
「大少爺知道,他們對我並不好。」
「那又如何?」齊玉辰不甚在意,「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無論如何,他們都是你爹娘。」
我不說話了。
謝珩說,就算我恨他們,想殺了他們,也沒有錯。
可齊玉辰卻說,無論如何,他們都是我爹娘。
住在丞相府的那一個月,其實他也偶爾對我好過,比如齊玉嫻不在的時候,他送過我一條湖藍色的裙子,還有一支鍍金的銀簪。
也曾囑咐過下人,讓我吃飽穿暖。
我不是沒有感激過他,然而遇見謝珩之後,我才明白過來。
賞賜和禮物,是不一樣的。
沉默許久後,我從懷裡拿出荷包,遞到他手裡:「這是桐妃娘娘讓我轉交給你的。」
7
一瞬間,齊玉辰眼中閃過複雜難辨的光。
他將荷包從我手中接過去,手指輕輕摩挲兩下,又抬起頭問我:「她可有什麼話要帶給我?」
我搖頭。
他輕哼一聲,淡淡道:「我知道了,皇上還在外面等著,你先出去吧——小草,別忘記我交代你的事情。」
我出去的時候,謝珩在外面的花園裡。
齊玉嫻正站在他面前,仰頭說著些什麼。
我沉默了一會兒,走過去,正好聽到她嬌媚的嗓音:「臣女讀過書,知道自古便有娥皇女英的典故……」
謝珩只是聽著,沒有作聲,目光澹靜,神情裡帶著幾分漫不經心,卻在看到我走過來時勾了勾唇角,笑起來。
他笑起來真好看啊,我看呆了片刻,接著便感到手被一股溫熱握住,謝珩的聲音跟著響起:「齊姑娘想做娥皇,朕卻不願意做帝舜。」
齊玉嫻臉上頓時浮現出難堪,勉強行了個禮,便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謝珩握著我的手,含笑問我:「你與你哥哥說完話了?」
我張了張嘴:「……他不是我哥哥。」
「沒關係,反正都是不重要的人。」謝珩不甚在意地點了點頭,「既然說完了,那便走吧。」
一路往出走,他始終把我的手握得很緊,就這樣並肩穿過丞相府的花園和走廊。
從前這些令我局促緊張、不知所措的路,在與謝珩一起走時,一下就化作了熨帖的安心。
到門口時,丞相帶著人出來恭送我們。
然而謝珩剛在門口站定,刺斜裡忽然飛出一支破空而來的羽箭,擦著他的臉頰,深深釘入門柱上。
「謝珩!」
恐懼鋪天蓋地湧上,我想也沒想地脫口而出,轉頭去看他。
那張微微蒼白的臉上,正有一線鮮血緩緩湧出。
我伸出手,驚慌失措地去擦,謝珩卻一把握住我的手,輕輕搖頭。
然後他轉過頭,就那樣神情冷淡地看著丞相府的人,看到他們的神色漸漸難看起來。
然後丞相扯著齊玉辰的手,猛然跪了下去。
「皇上恕罪!」齊玉辰急聲道,「來人,立刻將丞相府周圍徹底排查一遍,務必要找出刺客的下落!」
丞相府的護衛領命,就要行動,卻被謝珩叫住:「罷了。」
「此刻再去找,人早已不見了。」謝珩挽著我的手,聲音很冷,「只射一箭就走,不能算是刺客,朕看,恐怕是警告吧?」
齊玉辰跪在那裡,額頭冷汗涔涔:「皇上明察,此人與丞相府絕無關係——臣願請命去查,五日內務必將刺客緝拿歸案!」
謝珩輕笑一聲:「你最好是。」
說完他就帶我上了馬車。
臨行前,我回頭望了一眼,正撞上齊玉辰看過來的眼神。
驚惶不解中,又帶著一絲凜然殺意。
馬車漸漸駛離了丞相府,我著急去看謝珩臉上的傷口,他卻按住我的手,輕輕搖頭:「沒事的,桑桑,只是一點擦傷。」
「齊玉辰他怎麼敢!」我咬著嘴唇,「我已經遵照他的囑咐,給你下毒了,他為什麼還要再安排刺客?就這麼等不及嗎?」
還是光天化日之下,在丞相府門口。
他怎麼敢。
謝珩彎了彎唇,伸手摸摸我的頭:「桑桑,安心,雖然丞相府的人一心想殺朕,卻也並不想朕的死和他們扯上關係。今天這刺客,倒不是他們安排的。」
說罷,他輕輕敲了敲馬車壁,喚了一聲:「十一。」
然後一道身影就十分敏捷地從車窗飛了進來。
我被嚇到,下意識往謝珩懷裡靠了靠,他低低笑了一聲,把我攬得更緊了些。
他總是……令我安心。
被叫作十一的灰衣身影抬起頭來,是一個面容尚存幾分稚嫩的少年。
他看到謝珩臉上的傷,低下頭去:「屬下傷了皇上,罪該萬死。」
我睜大眼睛:「是你?!」
「好了,你下去吧。」
謝珩說完,面前的十一應了聲是,一晃眼就不見了。
他低頭親了親我的發頂,低聲道:「十一是朕的暗衛,那支箭,是朕安排的,目的就是為了讓丞相府自亂陣腳。」
我聽得似懂非懂。
謝珩繞著我鬢邊一縷髮絲,繼續耐心地給我解釋。
「如今,齊家人明面上仍是忠臣良將,無人知曉他們的狼子野心。朕要讓他們的野心暴露于世人眼前,日後處置時,才不會為眾臣所裹挾。」
我靠在他懷裡,專心想了半天,漸漸有些明白過來:「所以他們讓我冒充根本不存在的齊玉婉入宮,給你下毒,卻又不殺我爹娘弟弟。日後倘若你真的毒發身亡,他們也可以和我撇清關係,是不是這樣?」
謝珩笑了:「是啊,朕的小扶桑真是聰明。
「若你自幼讀書識字,如今才學,定然半分不輸朝中男子。」
我被他誇得有些臉紅,將臉往謝珩懷裡埋了埋,片刻後忽然抬起。
卻不料謝珩也正好低頭。
一瞬間,他柔軟溫熱的嘴唇擦過我額頭,留下一點殘餘的觸感。
我的臉燒得更厲害了,卻還是強裝鎮定:「謝珩,我想回去看看我爹娘和弟弟。
」
謝珩的手一下在我耳邊頓住:「嗯,為什麼?」
「我想回去……確認一件事。」
8
謝珩對我可真好,聽我這麼說完,他二話沒說,就吩咐駕車的侍衛調轉方向,往我家駛去。
進宮前,我和爹娘弟弟擠在小巷的一間小屋裡,小巷太過狹窄,馬車進不去。
我讓謝珩在馬車上等著,自己進去。
他目光沉靜地看了我片刻,輕聲道:「好……朕不下去,但也不放心你的安危,讓付甯全陪你一起去,行不行?」
付甯全就是付公公。
我應了一聲,安撫地拍拍謝珩的手:「放心,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付公公陪著我下了馬車,踩著積水的青石板穿過小巷,來到褪色的門前。
大門沒關上,我一推開,就看到娘站在破敗的院子裡,手裡攥著什麼東西。
看到我,她眉毛一擰,如以往一般開罵:「小草,你不好好待在丞相府伺候大少爺,怎麼跑回家來了?」
她疾步走過來,就要伸手擰我的耳朵,付公公卻往前跨一步,攔在了我面前,板著臉道:「住手。」
他常年跟在謝珩身邊,頗有氣勢,我娘很顯然被唬住,遲疑著放下手,問:「你是誰?」
付公公一臉正氣:「我是大少爺身邊的人。」
他學到了謝珩演戲的精髓,我娘一點都沒有懷疑,只是滿臉討好地將手在裙擺上擦了擦,又問付公公我是不是犯了什麼事。
「若是小草犯了錯,你們只管打、只管教訓,大戶人家規矩多,這我是知道的。
前些天大少爺還接我們去別院住了兩日呢,他對我們小草這麼好,我們也不是什麼不講理的人家……」
付公公默不作聲地聽著,半晌,他淡淡道:「這一次我陪著小草姑娘回來,是她有話要問。」
娘目光一轉,瞪著我。
我問她:「如果當初,先出生的是弟弟,你們還會再生下我嗎?」
她板著臉:「你這是什麼話?」
「你只需要回答我。」
我緊緊盯著她的眼睛,娘被我看得惱怒,卻顧及著一旁的付公公,不敢再動手。
只是眼神躲閃地說:「自然……自然是還會的,小草,等我和你爹走後,還要有人來看顧你弟弟啊。」
我終于笑了:「原來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
齊玉辰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
可若是我的父母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生下我呢?
對他們來說,我的存在,只是為了有人幹活,只是為了日子過不下去的時候還可以賣了我,只是為了他們走後,有人看顧弟弟。
他們生了我,卻從沒喜歡過我。
所以金貴的雞蛋我不能吃,所以弟弟可以用砍柴刀砍傷我,我卻不可以碰他一下,所以我被五十兩賣給齊玉辰做通房。
所以,我為什麼要感激他們?
我轉過身,輕聲對付公公說:「我們走吧。」
付公公先出去了,我剛走了一步,她卻又過來扯我的裙擺,壓低嗓音道:「小草,你既然能出府回家,必是十分得大少爺寵愛——我和你爹想送你弟弟去學堂,你身上帶錢了嗎?」
我步履一頓,轉頭看著她。
她抬起頭,看著我發間的簪子,目露垂涎:「首飾也可以。」
我把那根齊玉辰送給我的,銀鍍金的簪子拔下來,塞進她手裡,頭也不回地走了。
出去的時候,馬車還停在小巷口。
謝珩一見到我就笑:「桑桑問完了嗎?」
我點點頭,然後撲進他懷裡,吸吸鼻子:「謝珩,我明白了,其實從出生到現在,不管是在這裡,還是在丞相府,我都沒有家。」
他的手停在我背上,忽然收緊:「小扶桑……」
「可是遇到你之後,我覺得,皇宮裡就是我的家。」
謝珩沉默片刻,爾後他抱緊我,溫柔的、帶著強烈安撫意味的聲音響起。
「那現在,朕帶你回家。」
鋪墊得差不多了,我坐直身子,小聲道:「其實,我娘一開始把我賣進丞相府,是想讓我做齊玉辰的通房。」
謝珩挑了挑眉,眼中多了一絲興味:「小扶桑,你之前跟我說的話,不會就是為了鋪墊這一句吧?」
我義正詞嚴:「怎麼可能。」
其實已經開始心虛。
謝珩比我想象得更敏銳。
但我只是害怕他介意。
因為這一刻我才意識到,我也比自己想象的,更加捨不得他。
代表者: 土屋千冬
郵便番号:114-0001
住所:東京都北区東十条3丁目16番4号
資本金:2,000,000円
設立日:2023年03月0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