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0
「那你不是連太子的手都沒碰過嗎?」
蘇瑩驚呼。
「他的手香?不摸很虧嗎?」
我一手糖人,啃得口齒不清。
「你呀你,真是餓死鬼投胎的,白瞎了個美人臉!」
蘇瑩不知道,我從前挨過餓,餓到險些沒命。
皇后娘娘的心腹宋太監找到我時,我正在亂葬崗跟野狗搶食吃,一隻狗死死咬住我的小腿,鮮血橫流,我面無表情地舉起石頭,一下,兩下……把它砸得腦漿橫流。
宋太監也算宮裡的老人了,笑盈盈地看著這一幕。
等到那狗一命嗚呼,他掏出一塊熱騰騰的山藥糕,我呆呆放下了手中的石頭。
「好孩子,你過來叫咱家瞧瞧。」
他伺候慣人的,也不嫌髒,撩起我沾著血污的頭髮,將我仔仔細細看了個清楚,臉上笑出了褶:
「好皮相,真真好皮相。」
蘇瑩常笑我是這天下第一實在人。
蘇瑩這麼說著,還心甘情願為我剝核桃。
楚念被李長淵召去了,因為她彈得一手好琴,又是妾室,取樂也無傷大雅。
而蘇瑩是相府嫡女,經過薑家的事情,蘇相對于國本一事總保持中立,但是不妨礙李長淵借著蘇瑩和蘇相拉攏關係。
對于兩個深愛他的女人,李長淵總是很清楚如何利用。
蘇瑩坐在船上百無聊賴,便和我聊起從前。
「阿胭,你從前叫什麼名字啊?」
「不記得了。」
我所有的記憶開始于宋太監手上那塊糕點。
「怎麼會有人不記得自己的名字?」
「真的不記得了。」
蘇瑩頗為憐惜地看著我,叫我渾身不自在。
不容我想太多,因為開始放煙火了,照得水光璀璨和世間百態。
我看見有婦人衝撞了貴人,拉著那小兒磕頭賠罪,磕到血都出來;窮人家的孩子撿著貴女們吃上一口便丟了的吃食,滿臉笑意;那供人取樂的胡姬舞女強顏歡笑,忍耐著紈絝子弟的狎戲。
我又想到了那一個輕飄飄的「謀」字,忽然覺得沒由來的悲傷,暗罵了自己一聲。
我轉過頭去看另一條船上,沈懷霜獨自垂眸飲酒,這樣一個溫潤謙和,擔心我做工太累的公子,手上曾沾染數百人的鮮血?
我不大相信,卻也不能不信。
再看李長淵側過臉,在燈下摸了摸楚念的頭髮。
楚念滿臉幸福,擁住了李長淵。
我記得蘇瑩跟我八卦過,還是太子殿下抄的姜家。
那麼薑盡歌也是那個時候救下的吧。
李長淵是如何心安理得地面對她的。
而楚念又是懷著什麼心情,和血海深仇的仇人如此不計前嫌,恩愛親昵的呢?
我不知道。
楚念是我好朋友,我不能說她壞話。
可如果是我,隔著這麼大的仇恨,是斷不可能重修舊好的。
但是眼前郎情妾意,我一個外人也不好置喙。
他們這般親昵,我小心地去看蘇瑩的表情,怕她難過。
蘇瑩垂下眼,握住我的手忽然跳了一下。
煙花一把把地放,河邊的歡笑聲不絕于耳。
只有船內是靜悄悄的。
蘇瑩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捂著胸口小聲說了句:
「阿胭,看他喜歡別人,我這裡好難受啊。」
看蘇瑩難過,我忽然覺得手裡的糖人都有些不甜了。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蘇瑩,只拍了拍她的背,像是也對我自己說的:
「放心,都會好的。」
10
七夕回來,我給沈懷霜帶了糖人。
察覺到了我的情緒低落,沈懷霜問道:
「過節不開心嗎?」
我小心翼翼地問他:
「先生,今天我去集市上擺攤,看到好些流民撿餿掉的東西吃,還有衝撞了貴人,在那裡磕頭,流了很多血……從前打仗也是這樣吧,死很多的人,流很多血……」
沈懷霜沉默片刻:
「小賊,一將功成萬骨枯。」
「那先生,我會不會是那個無定河邊骨?」
我寫完了字,手指還停在他的掌心。
沈懷霜的手忽然一動,捉住了我的手指,又意識到自己唐突,慌忙放開。
「不會的,小賊。」
「真的嗎?」
「我答應你。」
我心頭一動。
沈懷霜是有濟世之才的,不然李長淵不會親自去千仞寒山上請他出山,請來後吐哺握髮,百般恭敬,吃飯飲茶,都請沈懷霜先。
我忽然想到了懷裡那支糖人:
「先生你摸摸這糖人,我跟糖人師傅說照著畫上的神仙捏,就像你了。」
沈懷霜輕笑一聲:
「馬屁精。」
「快嘗嘗。」
沈懷霜咬 了一口。
「好吃嗎?這糖人可是我從阿黃嘴裡搶下來的。」
沈懷霜一頓,好像手裡的糖人瞬間不香了。
「騙你的,哪有狗吃糖的?」
「小賊不吃嗎?」
???
我還沒反應過來。
他忽然說了句:
「小賊,要不要來我這裡做工?」
……你先問問你老闆李長淵答不答應。
「我不能去,上有八十歲老母,下有一隻阿黃,都離不開我。」
沈懷霜沒再問。
我有一搭沒一搭丟魚食,沈懷霜一句話嚇得我險些掉進池子裡。
「小賊,你見過太子姬妾嗎?一個叫阿胭的。」
要死,他問我幹什麼?
「……好、好像見過,是個美人,沒看仔細。」
救命!我好像聽見他輕笑一聲。
「可能比我還差一點吧!我娘說在這都城,論美貌我只比不過我姐姐。」
「不知羞。」
我才要和沈懷霜理論理論,他忽然拉住了我,靠得很近。
近到他長睫顫動的風,都能吹皺我心頭春水。
「別動。」
此刻風止,他指尖是冷的,帶著一點清冽的梨花香氣。
我的心跳忽然急促起來,嘴裡的糖一點滋味也嘗不出了。
他的手指細細撫過我的眉眼,甚至沒有嫌棄我嘴角細碎的糖粒。
我的臉燙得可以煎蛋,他才鬆開了我,一聲輕笑:
「……勉強能看。」
11
太子府近日不太平,我傳給皇后娘娘的小紙條都快寫不下了。
大約老皇帝病了,朝堂內外氛圍忽然微妙了起來。
楚念一直閉門不出,我才知道那天七夕回來,她被李長淵打了一巴掌。
臉上高高腫起五指的僵痕,多少粉也蓋不住。
楚念要面子性子又倔,不肯開門。
我坐在門檻上,大氣也不敢出。
最後下了雨,濺濕了我的裙擺,楚念的門才開了。
這是我第一次來楚念的房裡。
我忍不住感歎,太子心頭寵就是不一樣,擺件都闊氣。
什麼上貢緞子名家書畫,瑪瑙碟子羊脂碗。
甚至楚念擺在旁邊消腫的玉滾輪,都比我手上的翠。
楚念坐在窗邊,呆呆地看窗外的雨。
我搜腸刮肚講了一堆笑話,又裝作市井潑皮無賴的樣子饞她這裡的富貴物件,楚念卻始終形同槁木,不願露一個笑臉。
我抓耳撓腮時,楚念卻開了口:
「阿胭,是不是心裡沒人,就能像你這樣快樂?」
我忽然想到了沈懷霜。
不等我開口,楚念看著我:
「阿胭,我很羡慕你。」
我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只低頭繞著荷包上的流蘇穗子。
「……蘇瑩呢?」
「李長淵回來了,陪他吃飯呢,她說等下帶宵夜來給我們吃。」
楚念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也好。」
我想了很久,終于鼓起勇氣問了一句:
「……他為什麼打你?」
聽我這麼問,楚念竟然笑了,帶動臉上的傷口,倏忽又滾落兩行淚:
「我說我不是薑盡歌。」
12
楚念不是薑盡歌?
怎麼可能?
她不是薑盡歌,太子能把她當寶一樣供著?
「我沒見過薑盡歌,我是馬夫的女兒,我爹好賭,把我賣給了教坊。」
「那鴇母一看見我,我爹要了五十兩銀子,她也滿口應下了,薑盡歌擅琴,我便學琴。
」
鴇母這麼爽快,興許因為這張和薑盡歌相似的臉吧。
現在想來,大約李長淵都知道。
不然誰參他一本,包藏罪臣之女,這罪名誰吃得消?
他能害死薑家那麼多人,不會在這種小事上犯糊塗的。
「阿胭,我愛他,我不想當薑盡歌了。」
我如實地把情報傳遞給了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卻說這種情報就不要浪費密函了,她都知道,這也是李長淵作的孽。
然後我就拿到了薑家的卷宗。
都是陳年舊事了,卷宗一展開,灰塵嗆得我咳嗽。
薑家三十餘口人,死的死,失蹤的失蹤。
姜遠,薑懷,薑盡歌,薑念梨……
我在這一行薑家小輩的名字裡找到了薑盡歌的名字,上面勾了紅。
那這麼看來,薑盡歌應該是死了。
想想也是,那麼金貴驕傲的一個女子,淪落到煙花巷,不堪其辱也正常。
我才發現,沈懷霜說得很對。
「見其生,不忍見其死。」
若是你不知這人生平,這人死了你也無動于衷。
可是你知道她不愛笑,琴藝一絕,又愛穿紅,這樣一個冰雪似的美人落入泥淖中,總覺得唏噓。
我無端想起來,她們口中那個冰雪琉璃天裡,抱著紅梅款款走來的少女,她還與我的好朋友楚念七分相似。
我的心又開始難受了起來。
13
我攻略沈懷霜的過程取得重大進展。
這一日是立秋,我到沈懷霜住處時,發現他渾身滾燙,倒在地上。
他像一塊炙熱的碳,哪裡都燙得可怕。
我慌得六神無主,才要去叫人。
他雙眼赤紅,竟然能摸索到我的方向,死死拉住我的衣擺,將我摁在地上。
沈懷霜燒得糊塗,又好像很痛,完全沒有平常雲淡風輕的神仙樣子。
我被他這副模樣嚇住了。
這是中了春藥?
我心頭狂喜,正準備順勢寬衣解帶完成我的重要使命。
下一秒他就失了力氣壓在了我的身上,呢喃道:
「母妃……」
母妃?
沒等我細想,沈懷霜又迷迷糊糊說道:
「不要丟下孩兒……」
我解腰帶的動作停了,猶豫再三,還是把他拖到榻上,給他擰了冷毛巾敷上。
來來回回折騰了半夜,到天際魚肚白,我終于支撐不住,趴在他床邊睡著了。
睡夢中,好像有人在摸我的臉?
沒等我睜開眼,那雙手已經覆上了我的眼睫,我聽見了沈懷霜小聲說:
「小賊,我想看看你。」
我背後一涼,連睡意也嚇沒了。
……他到底能不能看見?
我猶豫了再三,還是在密函裡刪去了沈懷霜說的那句母妃。
我想問問皇后娘娘,沈懷霜的眼睛和身世是怎麼回事。
皇后娘娘派來的大太監只捏起蘭花指,回了我一句:
「你是臥底,還是雜家是?」
我是,我是。
14
事情好像真像我七夕所說,開始變好了。
楚念和五仁紅綠絲又和好了,皇后也不催我的情報了,我的藥也定期送到。
賞賜像海水一樣漫進來,楚念笑著挑了幾件大禮塞到我懷裡:
「你隨便挑。
」
我不想挑,我總覺得這是我姐妹的打臉費。
我就戴我的便宜鐲子,挺好的。
奇怪的是,楚念數著這些東西一直在笑,我卻覺得她並不開心。
「我怎麼會不開心呢,這麼多好東西,太子殿下記掛著我呢。」
「我喜歡太子,太子也願意寵著我,還有比這更好的嗎?」
「阿胭,你再問下去,我可以為你是吃醋了!」
很久以後我才明白楚念的笑,是認清了自己的處境,就是不認命又能怎麼樣呢,教坊間有多少女子羡慕她如今吃喝不愁的日子。
不用再為了五十兩銀子,被賣來賣去。
可能在李長淵這類人看來,這世間女子,只是會說話的物件,有的貴有的賤罷了。
物件哪有心,哪裡會傷心呢。
我沒敢跟楚念說這些。
或者不需要我來說,她是個冰雪聰明的人,也許比我更清楚這個道理。
更加喜上加喜的是,蘇瑩懷孕了。
真到用人之處,我才發現我和蘇瑩是兩個廢物,楚念就不一樣。
楚念是真為蘇瑩高興。她做女紅很厲害,她給蘇瑩的孩子縫小衣服小鞋小帽子,不知是男是女就做上一對,也不嫌累。
我回憶著從旁人那裡聽說的,孕婦要多走動,不能吃太多,否則容易難產。
我犧牲了自己吃了就睡的良好作息,天天早晨晚上喊蘇瑩起來散步走動。
蘇瑩謹記著母親的教誨:
「才三個月,不要聲張。」
蘇家自己說這種話,卻又按捺不住疼女兒的心,娘家噓寒問暖的補品流水般地淌進來。
蘇瑩真是惦記著我們,毫不吝惜地叮囑家人備上兩份禮,親自送來。
蘇家也來人了,太子府擺了酒。
蘇瑩高興,連座位都不按主次來,我坐在蘇瑩左邊,楚念坐在我左邊。
宴會開時,蘇瑩在桌子底下緊緊抓住我的手:
「阿胭,我真高興。」
「阿胭,我真的要當母親了嗎?」
「阿胭,你說這孩子像我還是像他?」
我才發現高興起來,是說不出什麼恭喜的話的。
我只能緊緊回握著蘇瑩的手,心裡一遍遍地念著:
蘇瑩,真好,真的,我也為你高興。
……但是孩子還是不要像李長淵了吧,他那麼狗,孩子像你就挺好的。
李長淵破例喝了酒,二人濃情蜜意,摒退眾人。
晚上下了一點雨,散席時就停了。
我和楚念在回去的路上。
雨停了,風很大,月亮也很大,映在庭前水窩裡亮澄澄一片。
風吹起時,楚念忽然牽住了我的手:
「阿胭。」
我以為她要說上一堆拈酸吃醋的話了,才要諷刺她,誰知楚念垂下眼,小聲地說:
「我忽然很怕。」
我不知道楚念是否冥冥之中察覺到了什麼,其實我也很不安。
我回握住了楚念的手:
「別怕,蘇瑩除了太子殿下,還有我們呢。」
楚念還想再說點什麼。
「不過這衣服再做得大一些,你瞧瑩兒可像管得住嘴的樣子?」
楚念這才笑了。
但是我卻睡不著了。
我躺在床上絞盡腦汁地盤算著,蘇瑩的這個孩子應該跟皇后的利益並不衝突,隔壁六皇子都生了兩三個了。
但是我還是不敢說。
我比楚念還怕。
皇后聽我說了太子府的近況,悠悠呷了一口茶,笑盈盈望著我:
「阿胭可還有忘了說的?比如那蘇家小女的事?」
我的心忽然如墜冰窟,結結巴巴地說:
「……阿胭忘了,她好像是有身孕了,不過她身子一向弱,太醫也吃不准,說脈象不穩,可能是後院女人爭寵的把戲,也未知……」
見我伏在地上顫抖,皇后慈愛地一笑:
「阿胭,你真的不會撒謊。」
「那本宮告訴你,你別怕,這孩子是生不下來的。」
我比蘇瑩和李長淵還要小心。
我仔細盯著蘇瑩的飲食,反復跟她強調食物相克的道理。
蘇瑩只笑:「你說的這些手段,我娘那輩都見慣了,阿胭你把心放肚子裡。」
蘇瑩有了身孕,李長淵在蘇瑩那裡用了晚飯後,勻給楚念的時間就多了。
其實李長淵也是想過留宿在我這裡的。
他才不是什麼潔身自好的好人。
但是留宿第一夜,沈懷霜好像有什麼事,派人傳話,李長淵匆匆去了。
第二夜,我嗑了瓜子,嗑到嗓子冒了煙,肺癆一樣地咳喘,還顫顫巍巍去解腰帶:
「我就是拼了這條賤命,也得伺候太子您歇息。」
李長淵:大可不必。
然後侍寢這事就沒了下文。
15
蘇瑩的孩子沒了,可楚念懷孕了。
這瞬息的喜怒,發生在一個暴雨滂沱的夜晚。
那天蘇瑩像往常一樣睡覺,然後她就疼醒了。
像是算准了日子,這天雨下得很大,又是半夜,太醫的馬車耽擱在半路。
血,一盆一盆的血往外倒,蘇瑩這麼瘦小的身子,仿佛有流不完的血。
輪不到我安慰蘇瑩,蘇家人和李長淵將蘇瑩一圈圈圍了起來。
蘇母不住滴下淚,連著那個威嚴的蘇相都蒼老了幾分。
我很佩服李長淵的表情管理,一會是個痛失愛子的父親,摟著蘇瑩滴下兩滴淚來;一會去楚念房裡,摩挲著她的手,叫她安心,一定母子平安,最後到我這裡,痛駡我是個妒婦。
因為從我住所裡搜出來了一包紅花。
「你房中為何會有紅花?你可知這紅花利害?」
我知道賴不掉,老老實實回答:
「能泡腳,也能打胎。」
「還敢狡辯!」
李長淵以為我要狡辯,說辭和巴掌都準備好了,卻沒想到我這麼痛快地應了下來。
他舉著巴掌,四目相對,氣氛有片刻的尷尬。
「望太子殿下明察。」
我磕了個頭。
然後我就被拉了下去,關了起來。
我想過很多種結局,李長淵以我謀害子嗣的名義處死我,皇后覺得我這枚棋子不好用也作了棄子。
其實我一直想不明白,皇后娘娘何等精明的人物,怎麼就選了我作臥底?還大剌剌地送給李長淵生怕他不防著我?給她宮鬥的光輝履歷增加一撇敗筆。
深秋的牢房冰冷,我攏了攏身旁的稻草,還是凍得打了好幾個噴嚏。
我做了很多夢,夢到我坐在亂葬崗裡給蘇瑩接生,蘇瑩身下一盆盆的血水,這血水淌過了我的腳邊,然後楚念抱著她的孩子,笑著交給我,說她要離開太子府,從此肆意人生。
「阿胭,我真高興。」
「阿胭,我真的要當母親了嗎?」
「阿胭,你說這孩子像我還是像他?」
我在半夜驚厥而醒,聽著外頭的雨聲從小到大,想到了蘇瑩那未出世的孩兒,蘇瑩幸福地靠在我肩膀的樣子,蘇瑩跟我憧憬這孩子會像她還是像李長淵的樣子……我終于繃不住,抱著膝蓋嚎啕大哭。
我害怕,我害怕蘇瑩會以為是我做的,我害怕蘇瑩會恨我。
我哭到睡著,半夜起了燒,燒得迷迷糊糊時發現自己躺在床上。
蘇瑩坐在我旁邊。
這大約還是一個夢吧,但是夢裡我也想解釋清楚。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了蘇瑩的手,求她相信我:
「不是我,蘇瑩,求求你相信我。」
蘇瑩的臉色比紙還難看,她應該是怕我心不安,匆匆趕來的。
我的眼淚又掉下來了。
蘇瑩輕輕回握住了我的手,將頭抵在我的額頭,遺憾道:
「我知道的,是他也不會是阿胭。」
是誰?
「別問了,是我自己不當心。」
那包莫名出現的紅花,又莫名沒有的罪名,都成了太子府不能提的事。
李長淵最近忙得很。
我去楚念那裡時,她正笑著縫小衣服。
看她臉上的笑容,我知道,這時她才真正原諒了李長淵,為了那個未出生的孩兒。
外頭淅淅瀝瀝下著秋雨,我幫她理毛線,李長淵卻掀起珠簾走了進來。
秋末天寒,他穿著一身黑狐大氅,越發襯得他眉眼俊秀。
我識相地退了出去。
李長淵卻叫住了我。
這會天寒,外頭的天有點霧濛濛的藍黑色。
我回頭,李長淵竟然眯起眼睛仔細打量我,我從他眼中看出了一絲訝異。
良久後,李長淵說了句人話:
「……你受委屈了。」
我點點頭,扭頭便走。
這樣下雨的天氣,總讓我想去沈懷霜那裡。
他會沏好一盞茶,擺上一盤糕點,知道我有心事卻什麼也不問,一直陪我坐到雨停。
糕點和茶都是熱的,坐在簷下看冷雨,有種說不出的愜意和安寧。
雨小了,沈懷霜遞給我一盞海月明瓦燈,這燈四面細細雕著四時梨花。
亮著時,像極了我初遇他那天,半池映著月色的梨花,溫潤明亮。
「先生不怕我拿了這燈去賣了?」我調笑。
「既然要賣,我為你換盞值錢的。」他應和。
說罷,我們都笑了。
我發現我竟然有點依賴沈懷霜了。
從沈懷霜那裡回來,放在我案上的是一張短箋:
「沈懷霜能看見了,小心行事。」
16
看到短箋時我的欣喜讓我意識到,我是喜歡沈懷霜的,他在我心中的地位可能僅次于沒有五仁紅綠絲的山藥糕。
沈懷霜的眼睛和皇后娘娘的靈丹妙藥一樣,叫我捉摸不透。
我從蘇瑩那裡打聽來,沈懷霜是妙機國師的弟子,據說是天盲,一直在千仞寒山修行,其他的事情她也不知道了。
我本來還有些犯怵,但是一想,反正沈懷霜之前也沒見過我,只要我不說話,就不會掉馬。
可是我沒想到,沈懷霜還跟我裝看不見。
大寒這一日下了柳絮大小的雪。
沈懷霜如往常一般,若不是我幾次回首捉住了他的目光,還真以為他還是瞧不見。
「我有事騙了你。」我在他掌心寫下這一行字。
「很要緊的事嗎?」
沈懷霜越溫柔,我心裡越是難受。
沒關係的吧,只要把他籠絡給皇后娘娘,反正在太子這裡打工是打,在皇后娘娘那裡打工也是打。
他這麼聰明,皇后不會虧待他的。
「……也許很重要。」
「也不會比小賊重要。」
我心頭一跳,猛地抬起頭看他,卻不期然落入一雙溫柔眼瞳。
一室寂然,燈花結了又落,發出細碎的嗶剝聲響。
我忽然意識到,沒有五仁紅綠絲的山藥糕恐怕也不如他了。
這一緊張,聯手中的茶盞都哆嗦著灑了出來。
整個裙子尷尬洇濕,像拙劣的勾引。
「披我的外衫吧。」
那是一件寬大羽色鶴氅,我見他常穿的。
「……好。」
外頭適時吹起了北風,嗚咽呼嘯。
風雪急,房內一盞燈也顯得黯淡。
「我去隔壁等你。」
「懷霜,你別走,我害怕。」
他才想拒絕。
「反正你也看不見,對吧?」
他面上浮現掙紮,最終還是垂下眼,一副非禮勿視的君子模樣。
地上癱開一件件衣衫。
從外衫到褻衣,襦裙到褻褲,最後是那條繡著梨花的兜衣。
耳墜,手鐲,腳環到步搖,瀉下滿背青絲。
我瞥見沈懷霜的喉結滑動,他垂下眼不敢看我,開了口,嗓子卻是啞的:
「你……穿好了嗎?」
我披著他那件寬大的羽白鶴氅,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我在他面前跪下,仰頭貼近他:
「穿好了。」
沈懷霜一愣,連著呼吸都開始顫抖。
我看他睜開眼,眼中映著一個輕浮的妖精,端莊的鶴氅無端穿出禁忌的誘惑。
他毫不掩飾眼中的驚豔和癡迷。
「小賊,你……」
「先生不是看不見嗎?」
沈懷霜才意識到自己的眼神太過直白,一時語塞。
「好看嗎?」
沈懷霜呆呆地點點頭。
相傳李長淵門下三千客,獨奉懷霜座上賓。沈懷霜善謀,此刻也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
「可這一件外衫還是太冷了。」
燈影搖曳,芙蓉賬暖。
什麼山中高士皚皚雪,高嶺之花不可攀,這雪分明化成一汪春水,枝頭桃花一任狂風揉碎。
原來他也有暖的時候。
我捉住他的衣襟,死死咬住下唇。
沈懷霜細密地吻過我的頸窩,在我耳後低聲說道:
「你就打算這麼忍住不叫嗎?」
「阿胭。」
我心頭劃過一道霹靂。
要命!
他、他怎麼知道我是阿胭!
這一句叫我渾身一緊,沈懷霜輕歎一聲:
「阿胭,放鬆些。」
夜色已深,映著滿室雪光。
「從第二次見你,就知道你是傳聞中的阿胭了。」
傳聞中的?什麼意思?
不過這個暫時不重要。
我趴在沈懷霜胸口,繞著他的髮絲,想了很久開了口:
「懷霜,要不要跟我走?」
他一定知道我是皇后賜給李長淵的,也明白我的意思。
「阿胭,我走不了。」
「為什麼?你擔心待遇?我會跟皇后娘娘說,我拿多少月俸你拿多少。」
「……傻阿胭,不是這個。」
那是什麼?
我忽然想到了沈懷霜舊疾發作時,所喚的那一聲母妃。
我心底升騰起一種巨大的不安。
「阿胭,留在我身邊吧。」
「可皇后給我下了毒……」
沈懷霜聽我這麼說,愣住了:
「我曾探你脈象,吃得飽睡得香,實在不像中毒。」
???
「阿胭,你信我,我會護你平安。」
「那皇后娘娘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沈懷霜細細摸過我披散在肩頭的長髮:
「是,賠了個夫人。」
我面上一紅。
17
天氣漸漸冷下來,馬上到年關了。
太子府的人忙著置辦年貨,楚念的身子越發重了,又怕風寒,也少出門了,只剩我和蘇瑩成天膩在一起。
除夕這天下了蒲團大的雪,足有半膝深。
我等開席等得望眼欲穿。
李長淵去宮中請安回來,解下黑狐大氅,抖落一身雪氣。
我鼻子尖,他從我身旁過去時,我聞到了淡淡的煙味。
蘇瑩和我說過,除夕這日,李長淵總要去宮中請安,請安後再遣隨從先回,一個人慢慢回來。
我忽然想到了楚念說她不是薑盡歌的時候,挨的那一個巴掌。
李長淵大約是去給薑盡歌燒紙錢了吧。
宴開,幕僚與女眷分座,觥籌交錯間,我幾次偷偷去瞧沈懷霜,都被他含笑眼眸抓個正著。
蘇瑩拉著我,咋咋呼呼要去點炮仗。
我還沒吃飽,一塊糕點還叼在嘴裡,忙不迭去拿另一塊:
「再讓我吃一口!」
眾人哄笑,竊竊議論著早聽說太子有個側妃,也不巴著太子爭寵,滿眼只有吃的,這樣的女子上不得檯面,還好只是做個妾。
原來傳聞中的傳聞,是這個意思……
我的耳根忽然發燙,連嘴裡的糕點也沒味了。
我掂量一番後,縮著脖子,艱難地把糕點放了回去。
……如果吃東西讓他丟臉了,那我不吃了。
炮仗點上,眾人哄笑著散開,我被推搡到人堆裡。
爆炸聲和歡呼聲,絢爛的火光和昏暗的夜色交錯,有種令人眩暈的熱鬧。
人群哄鬧時,我被沈懷霜不動聲色地拉住,清冷的梨花香氣自背後將我擁了滿懷。我的手心被他塞了塊糕點,沈懷霜的聲音在耳後,溫柔又寵溺:
「吃吧。」
不等我細細體會心裡的觸動,蘇瑩和楚念已經沖我揮手。
「阿胭,明日請頭香,你可要許什麼願?」
「讓我猜猜,」蘇瑩眼睛一轉,「我猜是吃喝不愁!」
說罷,蘇瑩和楚念笑作一團,連著李長淵都彎了彎嘴角。
許願嗎?
我希望蘇瑩,楚念和沈懷霜一生平安順遂,若是再奢侈一點,我希望皇后娘娘大發慈悲放了我,讓我和沈懷霜……
想到這裡,我偷看了一眼沈懷霜。
月色皎皎,雪光瑩瑩,沈懷霜立于簷下,如玉如霜。
他沖我微微一笑,無端又叫我紅了臉。
……希望我和沈懷霜白頭偕老,頓頓吃飽。
18
過了午夜時分,宴席散了。
房間的燈是黑的。
我才推開門,下一秒就被人捂住了嘴。
我才想叫人,然後雪氣帶著一點梨花的香氣就侵入我的鼻腔。
「阿胭。」
我一愣,笑著推開他:「如今先生倒像個賊了。」
「怕你一個人過節會冷清。」
我點上燈,把繡囊裡的東西嘩啦啦倒在桌子上。
帶回來兩塊糕點,蘇瑩給我的新奇玩意兒,李長淵的禮物。
今日除夕,李長淵給府上妻妾都備了禮,蘇瑩是一柄蓮柄如意,楚念是一尊白玉觀音像,我的 就顯得頗為隨意,一袋金花生。
……很像他去宮裡果盤上隨手抓的。
我倒也不在意。
沈懷霜一直看著我,我才想分他一塊糕點,又想起了方才那些幕僚們議論的,臉刷地一下紅了。
「怎麼不吃了?」
沈懷霜看著我,隨即想到了什麼,摸了摸我的頭:
「他們說錯了。」
「阿胭若是做妻子,一定是天下最好的。」
他眼中認真不假,叫我不敢細看。
他說完,從懷中掏出了一枚玉佩。
是我初見他時,他認真擦拭的那塊。
這玉已經被捂暖了。
上面雕著槐花,迎著光仔細看,好像還有螢光流動。
「送你了。」沈懷霜笑道,「可不能賣了換燒餅。」
「這玉佩……」
「……是我娘親留給我的唯一物件。」
「槐花?懷霜?你是把自己送給我了?」
沈懷霜的臉一紅,卻並未否認
我輾轉反側到半夜,還是睡不著。
我躲在被窩裡偷笑。
這一定是我過得最開心的一個新年了。
我一邊不住地去摸那枚槐花玉佩,一邊去想沈懷霜說的那句護我周全,一會想到楚念的孩子是男是女,最後滿腦子都是沈懷霜偷偷塞給我的那塊糕點。
我不想當臥底了。
誰當皇帝我都不在乎,我只想跟他們好好地過每個新年。
19
皇后娘娘有很多藥,能叫人鑽心撓肝痛不欲生的,能叫人醉死夢中的,還有我身上這種藥。
叫忘憂。
據說是發作起來,痛得能要了人的命,說是毒藥,其實能把人活活疼死。
我見過一個不聽話的女官,忘憂發作起來痛得去撞牆,睡夢中也會驚厥夢囈。
當我戰戰兢兢跪在地上,說自己想跟沈懷霜回千仞寒山時,皇后娘娘啜了一口茶,又用帕子壓了壓唇,笑吟吟道:
「好啊。」
我不可置信著看著她,她似乎看出了我的顧慮:
「本宮不是說過嗎,最心疼阿胭的是本宮,哪裡給你下過什麼藥?定時送去的不過是糖霜,哄著你玩的。」
我將信將疑。
可這陣子沒吃藥,我也確實沒什麼大礙。
只不過多做些噩夢,還不太容易醒。
可我察覺到我的情緒也開始變得敏感。
我做一層又一層的夢,每次醒來都要懷疑是不是真的。
我看著沈懷霜,跟他說我的噩夢。
沈懷霜摸了摸我的頭:「阿胭別怕,現在朝局緊張,等一切塵埃落定,我帶你回千刃山。」
我才從他口中得知,老皇帝纏綿病榻,恐怕好不了了。
「阿胭,等我好不好?」
我點點頭。
我相信他。
可夢真的太可怕了,夢裡是鋪天蓋地的火光和淌過腳踝的血。
蘇瑩做了糕點送來,奇怪的是往常吃不膩的山藥糕,我聞了竟然想吐。
楚念為我沏了杯楓茶,紅得觸目驚心,我尖叫一聲推開茶盞,滾燙的茶水燙傷了我手背,還險些傷到了楚念。
我怕了,便把自己鎖在房內。
可是噩夢一次比一次清晰,夢中那人的樣貌也更加清晰。
我夢到了他們口中的薑盡歌。
儘管我一次也沒見過,但是我知道她是薑盡歌。
皇宮梅園大雪,她不飾珠翠,抱著一束紅梅,一身大紅斗篷如跳躍的火焰,她笑著朝我跑來:
「念梨,風寒未愈怎就出來了,當心身子。」
她叫我念梨。
然後那一捧沾著雪珠的梅花就塞到了我懷裡。
我看見了旁邊的李長淵滿眼驚豔。
她那麼溫柔又那麼美好,笑著給我做山藥糕,沒有紅綠絲。
旁邊一個年長些的婦人,逗我說:「給你姐姐求親的人排了長隊,念梨還只惦記著吃,這臉都胖了一圈,可如何是好?」
我拿山藥糕的手一頓,灰溜溜地縮回手。
「念梨,吃吧。」薑盡歌溫柔地拿起一塊糕點,「為那些個臭男人餓肚子做甚?」
我才興沖沖地接過,馬上薑盡歌就說了句:
「待會陪我馬場練上幾圈,就不怕小肚腩了。」
我的臉立馬垮了下去。
夢裡的薑盡歌颯爽溫柔,如一團明豔的火。
我怎麼會夢見她?
整塊的夢境反復只有兩段,最後的記憶是——
眼前一片瓦礫場,沖天的火光和哀嚎聲。
她一身紅裙跪在李長淵面前,磕到頭破血流,滿臉血污,可李長淵不為所動。
「二哥哥,你跟聖上求求情,我父親他怎麼可能謀逆……盡歌當牛做馬伺候二哥哥……」
姜懷,我兄長,身首異處。
姜安,我牙牙學語的幼弟,利刃當胸而過。
只有我母親叫我別出聲,誰來了也別出聲。
我蜷縮在父親書房的暗室,捂著嘴連眼淚都不敢掉。
「姜懷,姜安。」
這個聲音?!
我從暗格往外頭看。
一個長髮逶迤的背影,衣裾染上了赭色的血。
他微微側目,那雙清冷眸子不帶任何悲憫的神色。
眉似遠山重巒蒙黛色,膚若三秋皎月凝霜華。
是沈懷霜!
為什麼是沈懷霜!
沈懷霜跳過長姐的名字,看著那具焦黑難辨的屍首,稍稍一頓:
「薑念梨?」
那是死去的人的名字,我被錯認了。
我拼了命地跑,耳邊風聲獵獵,我跑到雙腳血肉模糊,連眼淚都忘了流。
我在亂葬崗和死人睡在一起,白天出去討飯,探聽家裡的消息。
我蓬頭垢面混在乞丐堆裡,去極樂坊尋她,從前那個明豔颯爽的姐姐濃妝豔抹,正與無數公子貴人調笑。
我碰不到她,我急得大聲喊姐姐。
眾人微微一愣,回過神來看我。
她滿臉錯愕。
「啪!」
我挨了她一巴掌,扇得我眼冒金星,半邊臉登時腫了起來。
……姐姐?
「呸,小登徒子,學人狎妓也看你毛齊了沒!」
狎妓……
我呆呆地看著她,哆嗦著嘴也說不出這個詞。
眾人哄堂大笑,只說鶯歌姐姐脾氣忒辣。
什麼鶯歌?她明明是我姐姐……是我姐姐姜盡歌……
難道是我認錯了?
「喲,鶯歌姑娘怎麼還哭了?可是惱了?」
……也許真的是我認錯了。
那個疼我愛我的姐姐,怎麼會打我?怎麼會落入這種地方?
我再也沒機會接近她。
宋公公找到我時,我才知道李長淵沒有照顧她。
他李長淵大好前程,怎麼會耽于小情小愛?
從那一面後,她已經精神不大好,記不得很多東西,只常念叨我的名字。
她會極盡諂媚地討好每個客人,只要那客人戲弄她:我知道你小妹姜念梨的下落,我會幫你照顧好她。
當然是騙她的。
她在一次次失望和屈辱中,瘋了。
除夕的冬夜,她從三層的窗戶探出身去,去折窗外那一支並不存在的紅梅花,然後摔了下去。
李長淵扳倒了他最有威脅力的兄弟。
沈懷霜如願在太子府立足。
「一將功成萬骨枯。」
「薑家數百條人命和太子之位,是他沈懷霜謀來的。」
我忽然覺得噁心,一切都那麼噁心。
姐姐,我的姐姐……
我頹然坐在地上,只覺得眼淚已經流盡了。
月光冷冷地照在那一桌糕點和金花生上,我發了瘋似的將它們掃落,忽然又覺得胃中噁心,趴在地上幹嘔卻吐不出東西。
懷中槐花玉佩滑落,安靜地躺在我手邊。
我兩次舉起玉佩想狠狠擲在一旁,又顫抖著手放下。
沈懷霜!李長淵!
「本宮記得十年前也是這麼大的雪,人人都怕本宮,只有你和你姐姐盡歌纏著本宮,要本宮教你們下棋。」
「那會子長願也小,一口一個大姐姐,二妹妹。」
「你姐姐見了你以後,托了個良心還沒絕了的人,捎了個消息給本宮,要本宮照顧好你。」
「本宮給你忘憂,你不肯吃,說要為盡歌那孩子報仇。」
「可如果不忘記過去,你連殺意都藏不住。」
皇后笑吟吟地看著我:
「念梨,你都想起來了?」
20
天氣越來越暖,楚念的孩子在初夏時出生了。
是個女兒,叫李鸞,眉眼像極了李長淵。
鸞,取義鸞鳳和鳴,意思是夫妻感情很好。
宴席上,李長淵笑著問我:
「阿胭平日不穿紅衣,為何今日忽然改了主意?」
「因今日喜慶,阿胭為楚念姐姐高興。」
李長淵幾番不經意地側目,目光對上時,我只回應一個大方的笑。
若說像薑盡歌,誰也不會比她的親妹妹更像。
不飾裝束,長髮用一支梅花木簪束起。
蘇瑩和楚念不知道的是,我阿姐喜穿大紅,卻不喜裝束。
前陣子,沈懷霜訝異我忽然穿紅衣,問起來我才說:
「因為懷霜要當父親了。」
沈懷霜先是一愣,繼而是狂喜。
他反復和我確認這個消息,在房間踱步,要給我們的孩子取名字。
我笑著看著他:
「懷霜,你會保護好我們的,對吧?」
沈懷霜溫柔得不像話,這個滿腹經綸的第一謀士,頭一回說不上叫我臉紅心跳的話,他只用力握住我的手:
「阿胭,你相信我。」
我回握住他的手,滿眼都是笑意:
「我信你。」
鸞兒的慶生宴畢了。
李長淵喝得醉醺醺,循著我紅裙摸索到胭脂閣。
我坐在旁邊笑盈盈地看著爛醉如泥的李長淵。
他不配,他不配成為一個父親,也不配蘇瑩和楚念的真心。
當然也配不上這天下。
當初從我房內搜出的紅花慢慢斟上。
第一杯,我想到了沈懷霜掏出玉佩贈我,說這是他娘親送他的唯一遺物,想到了沈懷霜許諾我的,等到這一切了結,他帶我去千仞山上看二月的花,開在懸崖上,殷紅一片,宛如燒在雪上,燎原的火。
第二杯,我想到了蘇瑩和楚念失望的臉,她們質問我為什麼要害得她們家破人亡,而那個叫李鸞的小姑娘,咒駡著我是個禍水,以後長大了也要來找我尋仇……
第三杯,我想到了姐姐半瘋半傻還念著我的名字,甚至死前伸出手去為我折那枝紅梅花……
我一杯杯地喝,眼淚止不住地掉。
對不起啊,姐姐,念梨現在才想起來你。
對不起啊,姐姐,念梨還以為姐姐不要我了。
對不起啊,姐姐,念梨怎麼就沒出息,怎麼這會還要掉眼淚。
一壺紅花見了底,我的衣裙慢慢洇上血跡。
我強忍著腹痛,靠在李長淵耳邊,一聲聲喚他:
「二哥哥……」
李長淵循聲捉住了我沾滿血的衣裙。
「盡歌……」
他可真噁心。
蘇瑩和我說,發現我時我已經昏死過去,渾身是血。
沈懷霜不顧旁人的眼光,死死將我摟在懷裡,一聲聲喚我阿胭。
大有囚鳥喪偶的悲鳴和癲狂。
「從沒見過沈先生那樣慌亂。」
是嗎?真可惜沒有親眼得見。
「阿胭,這孩子……」
我不知道沈懷霜有沒有和李長淵說我們的事,但無論如何,李長淵和沈懷霜已經隔了一層嫌隙。
李長淵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罷。
姬妾和門客有染,這一頂綠帽堂而皇之戴在了一人之下的太子頭上。
李長淵自傲,又離不了沈懷霜。此刻應該很難堪吧。
「是沈懷霜的。」
蘇瑩怔住,不再多說。
楚念抱了孩子過來看我。
她的孩子叫鸞兒,跟楚念不一樣,她很愛笑。
鸞兒的手軟軟的,她輕輕握著我的手,呀呀地喊我。
我才想起自己從前也憧憬過我和沈懷霜的孩子。
她也許像沈懷霜,也許像我。
我會給她做糕點,沈懷霜教她念書,將來再謀個好人家。
只想到這裡,我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我的姐姐,也曾這麼痛苦嗎?
我不知道。
沈懷霜是到夜裡才來的,滿眼血絲,憔悴了許多。
他一向清冷自持,我從未見過他這般失態。
我靠在床頭,並不去看他。
沈懷霜哀求我說說話,或是看看他,見我無動于衷,他握著我的手,垂下頭,顫抖著滴下兩滴淚來。
也是冷的。
沉默良久,我也倦了:
「你護不住我,懷霜。」
這一句話把他的自尊心摔得粉碎。
他死死握住我的手,喉頭哽咽,哪裡還有我第一眼見他時的謫仙模樣。
「阿胭,阿胭……對不起……」
「我早該帶你走的,我早該……」
「好了,懷霜。」我定定地看著他,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臉,「就這樣吧。」
沈懷霜的臉色驟然灰敗下來,顫抖著要去握住我的手。
卻被我躲開了。
「懷霜,我們就這樣吧。」
21
這個夏天我幾乎是躺著過的,一睜眼便是深秋了。
蘇瑩和楚念想著法子哄我高興。
糖炒栗子,花面糕,糖飴豆……
她們給,我便張嘴。
一開始蘇瑩她們還欣喜,我終于肯吃些東西。
後來發現我只是麻木地吃,重複吃到反胃再吐出來。
我吃了很多,還是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
沈懷霜站在我房外苦等,幾次想喚我,卻發現我看他的眼神無悲無喜。
沈懷霜真的怕了,他拉住我的衣擺,滿眼哀求:
「阿胭,是我沒用,你哪怕恨我……」
皇后的信函來得更頻繁了。
這一封信就大剌剌地放在桌上,沈懷霜面前。
我毫不避諱沈懷霜,當著他的面擬著回信。
忽然想到李長淵最近的動靜,我抬頭看著坐在我面前的沈懷霜,笑道:
「沈先生,太子殿下可有什麼動靜?」
沈懷霜愣愣地看著我,似乎不信我願意和他說話。
「阿胭……你願意理我了?」
我只笑。
沈懷霜討好地笑,將他知道的和盤托出。
「阿胭,我多說一些,你再笑笑,好不好……」
這是徹頭徹尾的利用。
沈懷霜什麼都明白,可他願意汲取這一點渺茫的希望,飲鴆止渴。
我封上這一紙密函,冷冷看著他:
「李長淵會死,你也會。」
沈懷霜只看著我:
「阿胭,我只希望你高興。」
「阿胭,只要你高興。」
沈懷霜滿眼都是笑意。
像極了那個除夕夜晚,月色皎皎,雪光瑩瑩,沈懷霜立于簷下,公子如玉如霜。
那時我不是薑念梨,我是阿胭,許願要和他白頭偕老,頓頓吃飽的阿胭。
我忽然覺得心口疼得要命。
我不去看他,轉身離開,匆匆丟下一句:
「隨你。」
22
這個冬天,隨著老皇帝駕崩的消息一同傳來的是,立李長願為帝的遺詔。
李長淵面上恭謹,實則暗中布兵,備著除夕逼宮。
托了沈懷霜的福,皇后先一步截了他的兵。
太子府被團團圍住,外頭的火光和喧鬧聲,像極了我從前的夢。
李長淵丟下他們逃了。
李長淵的死活我不管。
但是我要帶蘇瑩和楚念走。
我四處尋不到楚念,只在房裡找到了啼哭的鸞兒。
後來我才知道楚念為了掩護李長淵出逃,這個馬夫家出身的姑娘趁著夜色,披上了李長淵那件黑狐大氅縱馬出府,引開了追兵,卻被認成拒不伏誅的李長淵,亂箭射死。
我忽然想到了那個蹲在牆下偷偷哭的楚念,那個明明淚流滿面卻倔得要命的楚念,那個摸著一堆賞賜強顏歡笑的楚念。
「我愛他,我不是薑盡歌。」
「阿胭,我愛他,我不想當薑盡歌了。」
「我怎麼會不開心呢,這麼多好東西,太子殿下記掛著我呢。」
「我喜歡太子,太子也願意寵著我,還有比這更好的嗎?」
楚念很小就被賣到了教坊裡頭,恐怕也是第一次騎馬,後頭又有那麼多追兵。
她會不會怕?
我去找蘇瑩,蘇瑩卻不肯走,只搖頭:
「阿胭,我不會走的。」
「你傻嗎!你知道謀逆是什麼下場嗎?」我急得大吼。
蘇瑩一襲紅衣端坐在正廳,她頭上插著那支鳳釵是她曾跟我說的,嫁入太子府的聘禮。
平日裡一點小事都慌得六神無主的她,此刻鎮定得不像話:
「阿胭,從今往後,把太子府的這段時光都忘了吧。」
「阿胭,你走吧,你還有沈先生,還有太后護著你。」
「阿胭,認識你比認識李長淵,還叫我歡喜。」
我呆呆地看著蘇瑩,眼淚又止不住了。
蘇瑩卻取笑我:
「明明是阿胭你贏了,怎麼還哭啊。」
她什麼都知道。
我是臥底,我的任務,她都知道。
「……你不恨我?」
蘇瑩搖搖頭,一向孩子氣的她竟然有了一點長姐的模樣:
「從第一次見你我就在想,這麼愛吃甜點的阿胭,心裡一定有很苦的事。」
「你不記得自己名字這件事,長淵大約脫不了幹係吧。」
我趴在蘇瑩腿上,哭得眼淚鼻涕一把,連蘇瑩的臉都看不清楚。
「那你現在不叫阿胭了。
」
我忙著擦去眼淚,認認真真地看著她,生怕今後忘記了蘇瑩的臉:
「我叫薑念梨,姜花的姜,思念的念,梨花的梨。」
蘇瑩笑了:
「薑念梨,真是個好名字。」
「可比阿胭好聽多了。」
23
李長淵作困獸之鬥,聚集的殘兵弱將在皇城下如螳臂當車。
城下萬點火光,開始下雪了。
「念梨姑娘可當心冷著。」宋公公遞給我大紅披風,瞧見底下受制于人的李長淵和沈懷霜,笑道,「姑娘去瞧瞧?可都是舊相識。」
我一眼就看見了沈懷霜。
他還是小心地看我的臉色,怕我不高興。
旁邊是跪地伏誅的李長淵。
漫天大雪落在我的睫毛上,遍地是血,連風中都有血腥味。
是沈懷霜口中的一將功成萬骨枯。
李長淵看著我,滿眼恨意:
「阿胭,好一個阿胭!」
「你瞧我這一身紅衣,像不像某個似曾相識的故人?」我一步步走到李長淵面前,笑盈盈地蹲下身子看著他,「二哥哥?」
李長淵瞳孔驟然一縮,臉色霎時白了:
「……你是薑盡歌?」
「那是我可憐的姐姐。」我笑道,「太子哥哥可還記得那具焦黑難辨的屍首?那是我。」
「薑念梨!」李長淵咬牙切齒道,「太子府上上下下十餘口人命,你可滿意了?」
「滿意得很,二哥哥。」
我乖巧地沖他一笑,帶動流蘇亂顫。
我掰著手指頭給他算:
「蘇瑩臨死前念著你的名字,楚念被亂箭射死,像個刺蝟,至于你那個女兒,死前不哭不鬧,乖巧得很。
」
李長淵憤怒地辱駡著我,汙言穢語,我抬手便給了他一個耳光:
「你害死了我薑家幾十餘口人,又佯作一副深情姿態辜負蘇瑩和楚念!蘇瑩的孩子是你設計的吧,蘇相嫡女嫁了你,庶女嫁了李長願,蘇相忠心中立,你便將禍水引到我這,這筆賬算在了李長願的頭上!」
「至于我可憐的長姐,她傾心于你,薑家的事情不曾有欺,可你是如何利用她,作踐她的!」
「李長淵,你自負自傲,身旁人盡數被你算計,還落得這般下場,真是可笑。」
「別說我長姐,恐怕你除了自己,誰也不愛吧?」
李長淵怨毒地盯著我。
「對不起……」沈懷霜卻滿眼歉疚,「薑家的事……我……」
我笑著看著他:
「懷霜,藥是我自己喝的。」
「阿胭……」
他還喚我阿胭?
「……我都知道。」
他都知道,可是也晚了。
「你恨我也好,厭我也罷,別不高興,好不好……」
「我不高興?我為什麼要不高興?你們都死了,我還好好活著,我為什麼會不高興?」
看著我癲狂的笑,沈懷霜只沉默。
天太冷了。
這雪像鹽,風像刀子,蟄在我心上,絞進我的腹中,疼得我肝膽俱裂。
但是我不能示弱。
我轉身離開,掏出懷中玉佩,當著沈懷霜的面,決然地丟進了城下亂軍之中。
漫天大雪將一地殷紅掩埋,沈懷霜在背後目送著我遠去。
我一次也沒有回頭。
23
我騙了李長淵。
我要來了忘憂,喂給蘇瑩。
楚念我曾是想救她的,可她去得那麼決絕。
最後只剩一個哭醒了就喊著要母親的鸞兒,現在已經把她父母忘了七七八八,將來尋個好人家,這段恩怨也就結了。
沈懷霜為太后所用,住在聽雪殿,輔佐新帝,太后大約也不會虧待他吧。
說好一起好好過每個新年,最後只剩我一個人。
我和太后要來了不會痛的藥,說是吃下去做個美夢,就可以去尋我姐姐了。
我服了藥,和衣躺在床上。
今年的雪下得多,來年應該是豐年。
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到了那年皇宮下了很大的雪。
我的長姐姜盡歌折了紅梅,笑著遞給我,我抱著一束紅梅穿過宮牆,跑到太子府。雪下的太大,沈懷霜坐在他後院,笑著接過我的紅梅花。
後來雪又停了,冬日的陽光特別好,蘇瑩抱著孩子坐在門口和楚念鬥嘴,楚念的鸞兒跌跌撞撞撲進我的懷裡,撒嬌要我抱抱。
夢裡我忽然想起來沈懷霜常說的:
小賊,我們等一切都結束了,帶你去千仞山上看二月的花,那花開在懸崖上,淩寒而開,殷紅一片,宛如燒在雪上燎原的火。
那一定很美吧,可惜也無從得見了。
而沈懷霜,我也騙了你。
我沒出息,終究狠不下心,卻也沒辦法原諒你。
你母妃留的那枚玉佩我沒有丟,它就掛在聽雪殿宮中枝頭。
我們分別那年的雪太大,但是待到春來雪化,你就能看見了吧。
沈懷霜番外:
1
今年的春天來得遲,聽雪殿的雪還沒化。
太后留了我一條命,新帝李長願為我奉了謝師茶,尊我一聲帝師。
說是帝師,卻不能得見新帝。
不過是被軟禁在聽雪殿,每有要事,一方紙箋遞入,我票擬罷了。
這聽雪殿原來是我母妃梅妃住的地方,父皇駕崩後,就無人打掃了,一切都是舊的。
梅妃曾誕下兩個孩子,如今幽禁在別宮的李長淵和史冊上記載的死胎。
我是旁人口中,梅妃誕下的死胎。
因我生下來便是瞎的,又在胎內中了毒,渾身紫斑。
我的母妃看到我時,哭得幾乎昏厥。
因為我本該是她一枚有力的棋子,如今卻即將成為後宮的笑柄。
她在虛弱的片刻權衡了利弊,狠心想將我捂死在繈褓中。
還是妙機帝師來了。
用一個極漂亮的死嬰換下了正在啼哭的我。
妙機帝師臨走前又一次回過頭問我母妃:
「這孩子的眼睛並無大礙,耐心調養,興許有望。」
我的母妃死死抱住那個死嬰,頭也沒抬:
「那不是我的孩子。」
她咬定皇后給她下了毒,抱著那個琉璃娃娃似的死胎幾乎哭死在我父親懷裡。
「陛下您瞧,我們的孩子多好看,多乖巧……」
我父皇憐惜她,也掉了一夜的眼淚,嘴裡不住的可惜可憐。
皇后下了毒不假,我母妃不要我也是真。
一個死胎讓出身低微的她換來了父皇的憐愛,以 及位同副後,皇貴妃的位子。
盛寵之下,兩年便又有了我弟弟,李長淵。
2
我隨帝師待在閣中,學推演天數,算命理無常。
也曾跟在他身後聽到聽雪殿的動靜。
那年冬日的陽光很暖,我站在樹蔭下等帝師。
聽見她耐心地哄著弟弟,一聲聲喚他長淵,叫他當心些。
父皇也格外寵愛李長淵,說這孩子眉眼像梅妃,性子像他。
我並不奢望母妃勻出一份目光給我,興許她那份喪子之痛已經隨著那個陌生的小小嬰孩,收斂進了華美的棺槨中。
我只是常常會想,如果我有名字,我應該叫什麼呢。
妙機帝師摸著我的頭,說依照次序,我應該叫長懷,李長懷。
但我只能叫沈懷霜。
母妃美如梅仙,我生來又盲又醜,我活著就是她的汙點。
「帝師您說,我這輩子當真看不見了嗎?」
「會看見的。」
不過也是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這看見的代價有多大。
3
宮中的日子不長,帝師要去千仞山修行。
那年宮中紅梅宴,是皇帝為帝師餞行設下的。
貴族的千金們,意氣風發的皇子們吟誦詩詞,射覆縱馬,拔得頭籌者可去做東的皇后娘娘那裡乞一枝紅梅,是極風流的雅事。
我隨帝師乘轎輦從他們身旁路過,聽見議論聲:
「真可憐……」
「不過瞎子算命准得很,也算物盡其用了。」
「你可小聲點,帝師豈是你我能招惹的。」
很刺耳,不過我已經習慣了。
可還有一個小小的聲音:
「姐姐,你送我的紅梅花,我能送那個哥哥一枝嗎?他什麼也沒有,一定是皇后娘娘那裡,他一道題也沒答對,好可憐……」
「念梨,不可逾越!那是帝師……」
這話還沒說完,那枝紅梅已經捧到了我的轎輦前,帶過一陣凜冽香氣。
「大哥哥,這花給你,你可別哭鼻子。」
哭?什麼是哭?
這麼想著,我還是低頭接過那枝梅花。
這一路漸漸遠去,我輕輕摩挲著懷裡這枝紅梅。
聽帝師說,宮中梅園的紅梅花紅得像胭脂。
可胭脂,又是什麼顏色呢?
4
我隨帝師在千刃山上修行。
別人都說是李長淵握髮吐哺,虔心求我下山。
其實是妙機帝師攜我出山,因為我的母妃已經纏綿病榻,恐怕好不了了。
這是我第二次到聽雪殿。
她臨死前捉住我的手,可她已經不記得我了。
「懷霜先生,幫幫我的孩子吧,他還太小,如何禁得住朝中風浪?」
見我不語。
她慌忙許了我無數的金銀財寶。
那一堆財寶如潮水淌到我的腳下。
我只沉默。
我在想,如果我能看見,如果我也像弟弟那般康健,她會不會也這樣記掛著我?
氣氛沉悶,還是帝師從中撿起一枚小小的槐花玉佩,放入我的手中。
「懷霜,受人所托,收下吧。」
我不明白,妙機帝師卻說:
「不為你,為的是讓她心安。」
說恨嗎,也是恨過的,但是她也可憐。
我為她算過,卦象上說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看似富貴,實則不能久。
在深宮中日夜算計,日夜懸心,恐怕都沒有一個安穩的夜晚。
「懷霜先生,您就當可憐可憐我這個將死之人……」
世人常說可憐天下父母心,但是孩子委曲求全去體恤父母的心,父母卻常常不明白。
「好。」
5
我隨李長淵一道,他很信任我,卻不許我淩駕于他之上。
他是個被溺愛著長大的孩子,自傲且自負。
所以才對別人的真心不屑一顧。
我第一次幫沈懷霜謀事時,持中庸之道,不走險棋。
因為帝師和我說過,懷霜,你不可以動殺心。
我那時還不明白帝師何意,才釀成了追悔莫及的悲劇。
但是李長淵沒有那個耐心。
他在我這裡摔了無數的東西,對著我怒吼道:
「我那個不中用的哥哥憑什麼就有人幫著他!我一早就看不順眼薑相!什麼嫡長子!狗屁!」
見我無動于衷,李長淵忽然又笑道:「先生若肯幫我,我這裡求了一方靈藥,可以治好先生的眼睛。」
「先生難道不想看見嗎?」
如果我能看見……如果我生來就能看見……
我二十年無悲無喜的心,忽然顫動一下。
我答應了他。
以薑相在內百餘口人命和太子之位,換來了靈藥。
我第一次看見,卻是滿眼的鮮血。
「姜安,薑懷……」
我一個個數著名單上的名字,直到看到薑念梨時,愣住了。
……是她?
……為什麼是她呢?
我忽然明白了帝師所說的,不可動殺心。
她躲在小小的暗室裡,想必是怕極了。
那一具焦黑的屍首是個不知名的丫鬟,我索性將錯就錯認成了她。
就當還她當初那枝紅梅花。
6
薑盡歌落入教坊,我曾去見過她一面。
她並不知是我害了她們一家,只說求我照顧好她下落不明的幼妹。
我無法照顧。
朝中只有兩派勢力,太子容不得她,只有那人可以。
「懷霜先生是稀客。」
我們在帝師閣見了面。
「懷霜想求您一事。」
「你要求本宮幫你,自然要拿出誠意來。」
「您需要她。」
「這倒是稀奇,從來都是別人巴巴地趕上趟求著本宮,說來聽聽,是誰?」
「姜家二小姐,姜念梨。」
皇后笑了笑,但是我知道她是滿意的。
「懷霜先生,這又是您的一招險棋?」
7
這藥只生效了一回,李長淵要的是我次次求他。
直到他登上最高處,我也許才能解脫。
我不肯再殺人,所以沒再求過他。
不過朝局穩定,李長淵也暫時用不到我了。
我以為我這一生就這樣了,卻不想還有機會遇見她。
她是皇后指給李長淵的側妃。
她這次不叫薑念梨,她叫阿胭。
從她第一次闖入我暖苑,我就知道了。
她還是不懂得戒備旁人,連勾上我的手段都太稚嫩了些。
太子府層層利益勾結,李長淵麾下門客眼線不計其數。
她怎麼就敢大喇喇地闖了進來?
還生怕自己死得不夠快?
無奈之下,我把她摁入水中,一來警示,二來叫她離我遠些。
她收斂了一陣子,卻仍不知死活闖進來。
編造了一個身份,卻處處都是紕漏。
我索性給了她一個臺階。
「啞的?」
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我不明白皇后在後宮千百般手段,怎麼偏偏派了她來?是嫌把柄不夠明顯?還是怕她死得不夠快?
我第一次想不明白了。
聽我這麼說,皇后娘娘卻笑了:
「因為懷霜先生會保護好她,本宮才放心讓那丫頭去了。」
「……我不會管她死活。」
「哦?是嗎?」皇后娘娘此刻一定笑得狡詐,「那就不必管她死活。」
……我二十年來頭一次感覺到被人拿捏住是什麼滋味。
「懷霜先生,你且放心,本宮不會虧待你們的。」
「娘娘以什麼身份說的這話呢?」
「為人母的身份。」皇后呷了口茶,面上一定是笑吟吟的,「本宮是真心可憐你,可憐阿胭那孩子。」
8
薑念梨吃了忘憂,成了無憂無慮的阿胭。
她會翹著二郎腿哼著曲嗑瓜子,被蘇瑩斥責坐沒坐相。
她會跟楚念就李長淵是討人厭的五仁紅綠絲還是討喜的蛋黃蓮蓉,爭執一個下午。
她會跟李長淵被迫營業,回來跟我吐槽李長淵做深情戲,連他自己都騙了。
她還喜歡跟我耍賴,能占的便宜都占,從把手到不偏不倚摔進我的懷裡,一套行雲流水下來,臉不紅心不跳,被我訓斥後又笑嘻嘻地討好我。
這一番胡鬧下來,太子府幕僚們都知道了,太子有個側妃,不惦記爭寵,只惦記著吃的。
那她……應該是個可愛的小胖子。
「在京城,我的美貌只輸給我姐姐!」
她無意識編的謊話,叫我心頭一慌。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忽然拉住了她。
她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呆住,連嘴角的糖屑都忘了擦。
從眉眼到鼻尖,再到兩腮和嘴唇。
她太乖巧,一動不動任我擺弄,只有顫抖的睫毛洩露了心思。
——原來動起真格,她也是會怕的。
我只覺得自己快要失控,所幸糖屑硌了手,叫我回過神來。
「……勉強能看。」
她氣得捶我,萬幸,沖淡了一點曖昧的氣氛。
可是有個念頭,又開始慢慢萌芽——
阿胭,是胭脂,是淩寒而放的紅梅花,是旁人口中極美的顏色。
我……想看看她。
9
我又一次違反了帝師的告誡,答應了李長淵所說的,拉攏蘇相。
條件是,給我藥,要一直能看見的藥。
李長淵答應了,卻告訴我這藥會讓我吃苦頭。
苦就苦吧,如果能看見她,又能苦到哪裡呢?
可這藥如碎刀子下肚,在腸胃裡翻湧,又循著藥效痛到眼眶和四肢百骸。
狐死首丘,痛到瀕死時,我念著母妃,哀求她不要拋下我。
我依稀看見了一個身影,大約是她吧。
她立馬寬衣解帶,卻在聽到我念出母妃時停住了。
她牢記自己的任務,那麼那句母妃,她也會如實彙報給皇后吧。
……皇后不會容下任何一個威脅她孩子的人,當然也包括我。
更何況,今後我能看見了。
也罷,這命也該還給她了。
可她卻停下了手,照顧了我一夜,待我好轉,她卻累得趴在床邊睡著了。
清晨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她心大,在陌生的地方也睡得熟。
她的眼睛生得極媚,閉著都叫我心顫。
我不想打擾她,可是控制不住伸出手,小心地觸碰她的側臉。
還好,她沒醒。
10
她沒有把我說的那句母妃告訴皇后。
我也沒告訴她我可以看見了。
……因為如果告訴她了,就不能堂而皇之地看著她了。
她專注地喝茶吃點心,我專注地看著她。
她專注地打量我的身子,我專注地看著她。
她專注地喂著池裡的小魚,我專注地看著她。
終于她猛地轉過頭把我的目光抓了個正著。
「……怎麼了?先生你能看見了?」
「不能,怎麼了?」
我雲淡風輕地喝了口茶,早些年跟著妙機帝師學到的處變不驚終于派上了用場。
她托著小腦袋瓜,仔細琢磨半天,思來想去還是決定相信我。
李長淵的妻蘇瑩懷孕了,他不是一個太懂得珍惜別人的人。他流連在楚念房裡,連帶著惦記上了阿胭。
第一天我藉口去起卦占卜,將他騙了過來。
第二天我正想著用什麼藉口,卻聽聞太子品茶她嗑瓜子,十斤瓜子呱噠呱噠嗑得李長淵頭皮發麻,閉上眼都是阿胭盛情邀請他嗑瓜子的場面。
據說李長淵回去後氣急敗壞:
「俗!怎麼會有這麼俗的女子!」
「皇后怎麼派了這麼個俗物來膈應我?」
李長淵是梅妃養大的。自詡風雅無邊,烹茶釀酒的水都講究得要命。
我閉上眼就想到了阿胭得意地翹著二郎腿,一物降一物地治著李長淵的樣子。
……真是可愛。
11
我見不得她受委屈。
七夕她編謊話騙我在做苦工也罷,新年別人嘲笑她粗俗也罷,李長淵敷衍她的一袋金花生也罷。
但是在我看來,阿胭值得比這更好的東西。
我只有那枚玉佩。
她拿到玉佩就懂了我的弦外之音。
可事情開始變壞。
太容易得到的,大都不珍惜。
那天我抱著渾身是血的阿胭失魂落魄時,李長淵是不在乎的。
所以他根本不相信我會為了阿胭出賣他。
他甚至勸我:
「不過是個女人,要什麼樣的沒有呢?」
是啊,他李長淵一人之下,母妃的寵愛,父皇的厚望,門客的忠心,妻妾的真心,他要什麼沒有呢。
所以他可以輕飄飄地用愛慕他的薑盡歌換來前程,用他第一個孩子的屍骸鋪路。
可在這世上,我只有阿胭了。
12
聽雪殿很大很舊,從前梅妃的畫像在老皇帝病重時,被皇后燒掉了。
冬日一到,整個皇宮一派雪色,沉悶得很。
只有她是鮮活的,冬日一襲大紅宮裝,還做著太後身邊的女官,很是得寵。
我才知道她一心尋死,太后用忘憂騙了她。
太后對她好是真,借著她鉗制我也是真。
新帝覺得棘手的摺子由她謄抄一份,遞給我。
她每天從窗外遞過來一方紙箋,我寫好了折成紙鶴或是青蛙遞給她,她趴在窗邊,仰起頭一笑,臉上兩個小小梨渦。
「今天是紙鶴。」她抿嘴一笑,「懷霜先生總這般有趣。
」
「總?」我心頭一跳。
「只是看到先生,便覺得眼熟,好像從前見過似的。」
「……不曾見過。」
「那是阿胭逾越了。」
她還叫阿胭,也好,薑念梨的身份對她來說太痛苦了。
「阿胭姑娘不嫁人麼?」
「好好的姑娘,嫁人做什麼?伺候丈夫?伺候公婆?還不如伺候太后的好處多呢。」
她說的對。
從前喜歡我,便沒落下什麼好處。
「……懷霜先生呢?」
「我從前有一位妻子。」
她好奇道:
「懷霜先生的妻子,是什麼樣的人啊?」
察覺到我一愣,她才意識到自己失言,慌忙起身:「是阿胭唐突了。」
「阿胭姐姐,你又去粘著懷霜帝師啦!」路過的小宮女們笑嘻嘻地打趣她。
因為阿胭性格好,所有新來的小宮女太監都願意叫她一聲阿胭姐姐,也敢開她的玩笑。
阿胭又羞又氣,起身作勢要打那小宮女。
這一起身,我瞧見她腰間系著的碧綠宮絛,穿著那枚槐花玉佩。
我一愣。
她……
「阿胭姑娘,這玉佩……」
「太后賞的,叫我戴著。」
她說這玉佩時神色不改,看向我時也波瀾不驚。
我忽然想到了當初她狡黠地把玉佩揣到懷裡,像一隻偷到蜜的小老鼠。
「懷霜,槐花,是不是你把你自己送給我啦?」
是啊,我把自己送給你了。
「阿胭姑娘,宮裡的花開了嗎。」
「今年雪下得多,花開得晚,若是看見開了,阿胭給先生帶一枝,好不好?」
好啊,如果今年花開得好,如果你再路過我聽雪殿。
勞煩阿胭姑娘為我折一枝梨花。
代表者: 土屋千冬
郵便番号:114-0001
住所:東京都北区東十条3丁目16番4号
資本金:2,000,000円
設立日:2023年03月0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