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玄自華靈潭出來,帶我去了禪房。
小沙彌端來清粥和不見油水的鹹菜,雙手合十:
「女施主,用過齋飯後,便早作歇息吧。寮房就在隔壁,已經收拾好了。」
我向他道了謝,人剛走,便貼過去,踢得腳上佛珠嘩啦作響:
「大師,寮房我睡不得了,咱倆擠擠?」
初玄面不改色,連一個眼風都沒給我。
清沉的誦經聲並沒有想象中難以入耳,叫人不由自主放鬆心神,我眼皮發沉,撐著頭陷入夢境。
夢中人聲嘲哳,聽不真切,初始能感覺到他們對我的嫌棄和厭惡,最後不知怎麼的,竟要殺我。
濃重的悲傷將我籠罩,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最後,一道穿胸而過的利器倏地將我從夢中驚醒,碰落放在案頭的經書。
眼前燭火搖曳,誦經聲已經停了。
我抬頭,正好對上初玄神色複雜的雙眼。
許是我的臉色實在不好,他皺了皺眉,「再不吃飯就涼了。」
我從未做過那般真實的夢,以至于盯著初玄久久不能回神,問道:
「大師,你說,佛子與妖結合,所生後代是何物?」
誦經聲一頓,初玄睜開清冷的眸子,一副無欲無求的模樣,「不會。」
我湊上去:「對自己自信一點嘛!是隨你,還是隨我?」
初玄避開目光,沉默不語。
孤高冷寂如他,大概也沒想到有一日,會被一無名小妖纏著,問生育子嗣這種大不敬的問題。
我猶在喋喋不休。
初玄驀地出聲道:「可是做噩夢了?」
我一頓,笑容漸漸淡下去。
夢中的場景太過驚懼,豈是我這等小妖消受地起的,于是小聲道:
「你是高高在上的佛子,破了戒自是無人敢說你什麼。可我不一樣,區區妖女,染指神明,定會落得抽筋拔骨,生剖嬰孩的下場。」
我怕,夢境成真。
若真有那日,不知初玄心中,能否起一絲波瀾……
禪房突然寂靜下來。
初玄沒在誦經,暗沉的眸子落在我纖細地踝骨上,突然道:「貧僧會護著你。」
「真的?」我喜出望外,摸著平坦的小腹,「那……那我就好好把孩子生下來……」
初玄意識到被我繞進去了,俊臉一板,又不理我了。
我動了動黏膩的衣裳,小聲道:「和尚,身上髒了,我想沐浴。」
初玄似乎才意識到這是個很大的問題。
我晃晃腿上的佛珠,「不如你替我解下來,我去去就回。」
我知道佛珠只聽初玄的話,恰巧小沙彌隔著門道:「師祖,住持在禪房等您。」
初玄無奈歎了口氣,起身:「罷了,允你半個時辰。」
他極少這樣通情達理。
我興高采烈地跑出三丈之外,佛珠毫無異樣,便頭也不回地往華靈潭去了。
月上柳梢,待我趕到時,黑衣人正攏袖而立,站在樹下等我。
我腳步倏地放緩,慢慢在不遠處站定,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他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聲音粗啞:「做得不錯,沒想到,他連佛珠都給了你。」
我心神一緊,後退一步,陡生警惕。
黑衣人輕輕一笑,「大可不必如此看我。槐瑤,你與我,是一道的。」
我冷笑道:「誰與你這見不得光的東西一道?」
黑衣人呵呵笑了兩聲,並不惱:
「自古就是人妖殊途,人栽一次是蠢,連栽兩次,就沒必要活在世上了。」
這話我聽得雲裡霧裡,總之不是什麼好話。
一顆圓潤的妖丹自他袖中拋出,劃過優美的弧度,落入我手。
黑衣人不緊不慢道:
「這是你應得的,勸你別把太多心思放到初玄身上。你遠比你自己以為的,還要恨他。」
山風灌入林間,說完這句,便消失不見。
我捧著妖丹立在原地,很久之後,默默掏出紙鶴,「老槐先生,槐瑤有事要請教。」
半晌過後,紙鶴髮出了微弱的光亮。
一道蒼老且暴躁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
「有話快說,老夫忙著抓這群小槐樹精呢!住手,不准揪老夫的鬍子!」
我咽了咽唾沫,問道:「我今年多大了?」
那邊一靜,先生暴怒:「連你也跟著搗亂!滾!」
啪。
紙鶴掉在地上,化作齏粉。
我摸摸鼻子,盯著圓潤的妖丹愣神。
迄今為止,我槐瑤已三千歲有餘,從不記得自己跟什麼人結仇,更不記得有和尚殺我至親。
我對初玄的恨,從何而起呢?
尋思半天,斷定是黑衣人挑撥離間,因此那顆妖丹也不敢吃了,揣進懷裡打算問問初玄。
隱匿的後山,我褪去衣裳,滑進了華靈潭。
冷月當空,我借著月色看清了身上的痕跡,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一塊好皮都沒有。
「去哪兒了?」
我被嚇得渾身一僵,放眼望去,初玄不知什麼時候坐在了岸邊的大石頭上,側臉對著我。
我哪裡敢將黑衣人的事情告訴他,情急之下驚叫道:「和尚!你好大的力氣,你看我這身上。」
初玄身影一僵,「不可妄語。」
我支在岸邊,埋怨道,「真是好不會疼惜人……」
由于迫切地想轉移注意力,我抱怨這,抱怨那,在逐漸沉寂的氣氛中,他突然轉過來,攥住我手腕。
對上初玄堅毅沉穩的眼神,我一愣,猝不及防跌進他懷裡。
檀香撲面,清幽雅致。
袈裟摩擦著我光滑的皮膚,他手心的灼燙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驚呼一聲,濕漉漉地跌在他腿上,下意識環住他的腰。
初玄撫上我後腦勺,下一刻,壓進懷裡。
與此同時,住持聲音自初玄後背傳來。
壓了沉沉怒意。
「初玄,你和這妖女,在幹什麼?」
我想過有一天,我和初玄被人發現後,會死得很慘,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
我將腿縮進初玄的袈裟下麵,揪緊前襟,像朵柔弱的小白花兒,瑟瑟發抖。
初玄淡淡道:「師父,一切過錯,由初玄來擔。與她無關。」
「初玄,速速將其放開!你已被妖女迷惑了心智!待為師除掉她,再與你詳論對錯。」住持咬牙切齒。
我心一緊,生怕初玄丟下我,緊緊環上他的腰,挪動間,撞響了腳踝上的佛珠。
住持心痛不已:「你竟將此物給了她!你可知——」
「師父,莫要再說了。」初玄頭一次打斷了老和尚,不容反駁道:「徒兒自去戒律堂領罰。」
此話一出,周遭寂靜。
住持語氣沉痛:「初玄,你知道此話何意?」
「知道,不敬佛祖,背棄佛門,理應驅逐。」
「初玄,你是老衲所見過的,最有佛緣之人。實在不該……」
老和尚無力地歎了口氣,丟下一句:「好自為之。」
眾人慢慢散去。
我輕輕動了動,小心翼翼地露出腦袋,抬頭看他。
月色下,初玄薄唇上掛著水珠,神色清冷,仿佛要受罰的不是他一樣。
我心裡像被鵝毛輕輕撓過,輕聲問道:「和尚,戒律堂是哪兒,他們會打你嗎?」
「會。」初玄眸色暗沉,抱著我,並沒有鬆手。
「那我替你挨一半吧,勾……呃,這事我也有份。」
嘴一禿嚕,差點把黑衣人的事兒說出來。
要是讓初玄知曉真相,不等老和尚動手,初玄定會親自為民除害。
初玄薄唇緊抿,「更深露重,把衣裳穿上。」
他生得實在好看,皎潔月色下,我能清楚得看見他的睫毛翕動,在眼尾勾出一抹流暢的弧度。
心臟在胸腔裡亂跳,手不自覺地順著領妊滑到他的喉結上,摸了摸。
掌心處,喉結一滾。
初玄垂下眼睛看我,靜默不語。
我魔怔似的,發出一句低喃:「和尚,我可以喜歡你嗎?」
若這話讓老槐先生聽去,一定氣得鬍子一翹,罵我狗膽包天,不知死活。
初玄就像雲端明月,攬照山河,是不可以被喜歡的。
我一個小妖,何德何能,配跟在他身邊,得他一絲垂憐?
初玄沒有說話,鬆開我,兩手在胸前合十,低誦佛法。
我嘶了一聲,腿突然縮起,方才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麼原因,腳踝的佛珠似乎灼了一下我,很快歸于正常。
我識趣地穿好衣物,將濕發在後面盤了個髻。
「和尚,我好了。」
跟著初玄回去的時候,別人對我的態度明顯改變了。
小沙彌氣鼓鼓地瞪我:「壞妖女。」
我像是賭氣般,牽住了初玄的衣服。
初玄背影一僵,卻沒有阻止,在眾人目光中,走進戒律堂。
裡面陰森又壓抑,立于上首的羅漢像兇神惡煞。
佛門弟子等候多時,手中捏著手腕粗的藤條,各個面如鐵石。
初玄地位甚高,他的到來引來一眾弟子圍觀。
我突然死死拽住初玄的袖子,不想讓他進去。
初玄回過頭,淡淡道:「既然害怕,便在門外等候吧。」
我咬了咬唇,「我替你受不行嗎?」
初玄第一次對我笑了,如冬雪消融,燦若驕陽,「不必。」
說完,步履從容地盤坐蒲團上。
佛門弟子冷聲道:「請師祖寬衣。」
初玄脊樑挺直,手在觸到袈裟的那一刻,微微一頓,接著歎息一聲,衣衫滑落。
眾人發出一聲驚歎。
衣裳掩蓋之下,是蓬勃流暢的肌肉線條。
肩寬窄腰,肌膚如玉。
只是此刻上面抓痕密佈,摻雜幾個小小的牙印兒,曖昧叢生。
我臉騰地紅了,心中愧疚,無地自容。
誰說妖怪沒有良心?
當年槐妖先祖入世為醫者過半,後來被諸多仙家覬覦,才被迫隱居山林。
「妖女害人!」
「師祖清心寡欲,佛法修至大成,定是妖女施了妖法,才近得師祖的身。」
「荒淫!恥辱!」
我想張口解釋,卻無從辯駁。
初玄微低著頭,雙手合十,兩耳不聞他人的編排指責。
戒律堂弟子皺起眉,「師祖,得罪了。」
啪!
這一鞭子抽得狠,血花兒從崩開的皮肉裡飛濺出來。
我嚇得面無血色,兩腿如灌鉛。
眨眼間,幾鞭子下去,初玄一聲未吭,後背血流成河。
鞭痕掩蓋了吻痕,我終是于心不忍,沖過去從後背緊緊抱著初玄,喊道:
「別再打了,勾引他的是我,引他破戒的也是——」
「槐瑤!」
初玄的手飛快地扣住我的手腕,拉向前面,他從未有過如此失控的時候。
腳踝佛珠變得炙熱滾燙。
鞭子在落到我身上前,就被一道佛光彈飛,戒律堂的弟子當即飛出去,狠狠摔在地上。
我知道那幾個行刑之人修為不低,能做到這般境地,除了初玄,再無他人。
「師祖,你竟然……」
在戒律堂弟子驚恐的目光裡,初玄撲哧一聲,咳出一大口血。
他單手抱著我,另一隻手撐在地面,微微勾起身子。
我呆呆看著腳上紅得妖冶的佛珠,後知後覺到,方才,竟是它替我擋了一劫。
初玄臉色蒼白,呼吸淩亂,五指收緊,輕輕擦去唇邊的血跡,淡淡道:
「不是讓你別過來嗎?戒律堂的鞭子,可誅妖神。」
到現在,我哪裡還不明白,那串佛珠是初玄珍愛之物,初玄抽調了自身修為,替我擋下一劫。
因此受了反噬。
我替他抹掉唇角多餘的鮮血,眼眶發酸:
「和尚,你幫我一次,我會報答你的。」
說完,催動稀薄的靈力,在指尖凝成無數晶瑩的花露,滲進他的體內。
我欠他太多,只要初玄能好起來,便是灰飛煙滅,也在所不惜。
初玄拆開我的胳膊,反身抱起我,眼風冷冷掃過全場,
「初玄自知罪孽深重,事出緊急,來日再向住持請罪。」
說完,抱著我大步離開了戒律堂。
清爽的山風吹起耳邊秀髮。
我將頭埋在他頸窩之下,聞著淡淡檀香,臉頰滾上濃鬱的暈紅。
即便如此,我還是將花露源源不斷灌入他的傷口。
「和尚……我難受……」
「快了。」初玄聲音難得溫和。
我聽到了水聲。
卻聽不真切,咬緊牙關抵著初玄前胸。
「和尚,你丟下我吧……我不能再害你一次……」
初玄聞言,身子一僵,繼而乾澀道:「無妨。」
我意識懵亂,覺得這不像初玄會說的話。
下一刻,他抱著我,邁進寒潭裡。
冰冷的潭水沖得我神智回籠,我看清了初玄的臉。
他面部已經浮現紅暈,皮膚在觸及潭水的刹那,發出嘶嘶聲響,頓時白霧四起,蝕去皮肉。
他咬著牙,額頭滾落豆大的汗珠。
我大驚失色,「初玄,你快上去……」
本就一身傷,如何經得起這般折磨。
他反扣住我,啞著嗓子道:「別動。」
我心如刀絞,再次凝成槐花露,填補傷口。
不料弄巧成拙,潭水沸騰般,要將初玄和我吞噬殆盡。
初玄悶哼一聲,汗如雨下。
幾乎是這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
華靈潭祛業障。
那麼動情,算不算業障?
初玄睜開眼,滿目猩紅。
「槐瑤……」他低低地喚著我,嗓音沙啞,「槐瑤……」
踝間的佛珠越發滾燙,我咬牙忍著,應道:「和尚,我在。」
初玄五指翻飛,捏了一個佛印拍入我體內,與我額頭相抵,呢喃道:
「此咒可保你不受情毒之苦。走吧……」
「你讓我走哪去!」我抹了把濕漉漉的臉,「佛珠還掛在我腳上,你不解開禁制,我哪也去不了。」
初玄眼睛一顫,低低垂下去,「貧僧騙了你,從來沒什麼禁制,只有我的私心。」
我一愣,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從來沒有我不可以走,只有他不想我走。
初玄輕輕將我一推,「回去等我。」
我飄到岸邊,心情複雜。
高興的是,初玄放我自由;難過的是,初玄因我受過。
起初是我蓄意勾引,之後是初玄存心矇騙,說不上對錯。
潭中大霧四起,波濤翻滾,我生怕初玄出個岔子,也怕回去遇見那群難纏的和尚,便遠遠走開,到密林裡靜等。
等到月亮西斜,身後才有了動靜。
初玄已穿好了衣裳,恢復了一貫清冷孤高的模樣。
見我起身,他微微抬眼,道:「收拾細軟,明日下山。」
我遲疑一番,問:「你是被驅逐佛門了嗎?」
「嗯。」
我想他心裡一定不好受,便扯出一個笑來,故作輕快:
「那正好,我的客棧還缺個老闆娘,你同我回去,我養你啊。」
一想到初玄往店裡一坐,來往小妖不敢造作的場景,我就想笑。
似乎,跟初玄這樣過下去也挺好。
我盯著他,初玄嘴唇動了動,似乎要說什麼,很久之後,他垂下眼睛:「走吧。」
次日中午,我們離開了寶華寺,踏上回去的路。
途經一處鎮子,準備歇腳,我被一個大大的波斯鏡吸引了注意力。
拉著初玄,往鏡子前一站。
鏡中的和尚高挑英俊,氣質出塵;旁邊站了位笑盈盈的紅衣女子,身段婀娜,嫵媚多姿。
竟意外登對。
若是再添個唇紅齒白的小娃娃……像我又像他。我飛快地瞄向初玄,發現他也在看我,眸光深邃。
我的臉瞬間像熟透的柿子,燒得滾燙。
對著那鏡子罵了聲「不知羞恥」,然後在波斯商人無辜且委屈的目光中,拉著初玄擠進人群。
鎮子上有個不大的酒樓,在寶華寺吃了幾日素,肚子裡的饞蟲早就壓不住了。
我占了一個小桌,一口氣點了五個招牌菜,雞鴨魚肉應有盡有,最後還不忘給初玄要了份素齋。
他們都說,初玄為人嚴厲,對寶華寺弟子管教甚嚴,可對我,倒沒板過臉,甚至可以稱得上縱容。
我啃雞腿的時候,他皺了皺眉;喝魚湯的時候,還是皺了皺眉;我搶他齋飯的時候,也只是歎了口氣,一併推給我。
酒足飯飽,我困得蔫頭耷腦,隨隨便便往初玄身上一倚,便陷入昏睡。
等再睜眼,便是被客棧嘈雜聲給驚醒。
「聽說了沒,妖族聖女出世,眾仙家又要合力圍剿了!」
「不會吧,當年伏妖一戰,聖女和妖族長老早已隕落,宗吾聖僧為保天下蒼生,親自入陣誅殺妖邪,以身殉道。這才安穩多少年,妖族又開始興風作浪了。」
我翻了個白眼,什麼伏妖,明明就是誅仙。
老槐先生說,當年聖女和幾位長老穩居上風,若不是後來宗吾那老禿驢使壞,破了法陣,如今世上就是另一番天地呢。
我打了個哈欠,拽拽初玄,準備繼續趕路。
就聽那頭道:「要我說,柿子還得挑軟得捏,妖族靈智未開,前幾日還滿地亂跑,仙家捉了幾個槐妖,生得貌美,這會兒已經捆進地窖,雙修去了。」
「呸,名門正派,豈會行那等下流齷齪事?」
我無心聽下去,突然站起來就往外跑。
初玄一把抓住我,皺眉道:「你幹什麼?」
我眼眶都紅了,「你沒聽見嗎?他們抓了人!我要回去!」
初玄手勁頗大,攥得我腕骨發疼,「此事你不要管。」
我哽咽一聲,「和尚,都說妖生而邪惡,難道這世上,就沒有壞人嗎?」
初玄沒有說話。
我似乎看見他眼底一閃而過的心疼。
也許只是錯覺。
「你鬆開,這是我們妖族的事,不用你管。」我甩了甩手,淚水不住地往下淌。
初玄輕歎一聲,「我替你救人。」
我愣怔在那兒,喃喃道:「你說什麼?」
初玄起身,拉著我往外走,「有善就有惡,若她們不曾犯下殺孽,便有資格活在世上。」
等我趕到槐妖族中時,昔日蓬勃旺盛的妖族已被夷為平地。
入目遍地荒蕪,橫屍一片。
更有甚者,裙衫淩亂,遍身青紫。
我腦海嗡地一下,腿一軟,若不是初玄拉著我,早就跪在地上了。
上次離家,老槐先生領著孩子高高興興給我送別,還說等到我回來時,送我一壇槐花釀。
甚至前幾日,我還用紙鶴跟老槐先生通過消息。
如今昔日的親人,好友,我最敬愛的老槐先生,通通不見了。
我麻木地趟過族人的鮮血,滾滾恨意如滔天烈火,燒得肺腑焦灼。
禽獸……
腦海裡回蕩著那幾個人的對話,我跪倒在殘破的樹屋前,如同夢囈:「他們抓走了我的族人。」
「槐妖族人多懸壺濟世,從未作惡,呵……柿子挑軟的捏,說得沒錯啊……和尚,該死的人是他們。」
初玄伸手,懸在我頭頂許久,慢慢攥緊拳頭,又收回去,「槐瑤,我替你救他們。你……乖乖待著,好不好?」
我笑著,眼淚突然就滾落下來,「初玄,謝謝你……」
初玄眼神一顫,久久不語。
我展開手掌,一顆妖丹躺在裡面,黑黑小小,圓潤剔透。
「和尚,你走吧,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是生是死,與你無關。「
我吸了口氣,繼續道:
「……我一時糊塗,害你破戒,斷你前途,毀你修為,亂你心智,原想用餘生好好贖罪,看來是不成了。下輩子,我守著你。別恨我……」
初玄突然緊緊攥住我手腕,「槐瑤,你當真決定了嗎?」
我對著他笑了笑,突然起身,在他唇上落下一吻,「若我活著,再去尋你。」
初玄凝視我許久,突然苦澀一笑,緩緩鬆開,啞著嗓子道:「好。」
我毅然決然地吞下妖丹。
甫一入口,便化作一股清潤的甘泉,遍佈四肢百骸。
初玄滿身聖潔佛氣,最影響修為,故而早早退去。
都說吞噬妖丹,如同在煉獄裡走個來回。
想象中的痛苦並沒有出現,似乎……本就該如此。
這樣的感覺好生奇怪,我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身子一軟,跌下去。
我仿佛跌入了一個夢境。
夢中,我站在一個碩大的圓臺上,四周是嘲哳咒語。
周身風塵四起,遠處群情激奮。
妖族在我身後,血流成河。我看到了老槐先生,看見了我的族人,看見了幾位長老。
然後……
我看到了初玄。
他眼神孤高,容色清冷,立于前方,身後是仙界德高之人。
我想喚他,結果出口的話卻像被安排好的一樣,語調冰冷而絕望,「宗吾,我以為,你會與他們不同。」
宗吾沒有說話。
倒是他身後那幾位,譏誚道:「區區妖族,為禍蒼生,死有餘辜。
宗吾聖僧豈會如同蠅營狗苟之輩,被你美色迷惑?」
宗吾開口道:「槐瑤,誅仙陣已成,必將為禍蒼生。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我冷笑出聲,「宗吾,你與我歡好之時,可曾想過回頭?」
宗吾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紅燭帳暖,鴛鴦交頸,你可曾想過回頭?」
我在他眼中窺不見半分情誼,心痛如刀絞,昂起頭道:
「你若問心無愧,便將衣裳扒下來,讓別人看看。」
宗吾自然不能。
我嗤笑一聲,只覺悲從中來,「好,我脫。」
「槐瑤!」
昔日光 明冷落,絕情棄愛的聖僧宗吾,終于動了怒。
我隨手一扯,脖頸的吻痕清晰而雜亂,「宗吾,我愛你,錯了嗎?」
宗吾目光冷寂,絕口不言。
我繼續道:「生而為妖,錯了嗎?」
「宗吾,你看著我。」
「眾生平等,我們想活下去,錯了嗎 ?」
我的聲音回蕩在天地之間,鬼聲嗚咽,大陣將成。
「聖僧,再不動手,三界危矣!」
我沒有從宗吾眼裡看到一絲一毫的心疼,笑著笑著,眼淚都落下來,
「好一個絕情棄愛的佛子,你到底,有沒有心啊……」
匕首順著我的掌心劃下去。
「不好!她要祭陣!」
這句提醒為時已晚,鮮血滴落在大地,四周罡風如同瘋了似的,將我包裹。
「槐瑤。」宗吾劈開屏障,隻身走入,「停下。」
我笑著,「宗吾,你看看,身後是我的子民,我如何能停?」
「死的人夠多了。」宗吾嘴唇顫抖著,想要靠近我。
「是啊,我們死得夠多了,可他們——」我嘲諷道,「所謂的正義之士,活得好好的。」
「你總說眾生平等,可妖也是生靈,憑什麼就我們該死?」
「他們不該死嗎?」
「多少妖丹送入他們口中,只為助他們精進修為?多少妖族淪為囚徒,只為滿足他們醃臢私欲?」
「他們殺了多少妖,世人只說殺得好,我們是死有餘辜,我們害過幾個人,他們卻都罵妖族十惡不赦,罪不容誅。」
「殺妖可以,殺人,為什麼不行?」
大陣瘋狂地抽走我的靈力,我的血脈,我的神魂。
我雙目猩紅,散盡修為,罡風烈烈,天地色變。
我感受到無數生靈湧入大陣,他們就像脆弱的稻草,被罡風一卷,消失殆盡。
我應該悲傷的,可見慣了族人的鮮血,早已麻木,似乎死一個兩個,和千千萬萬個,都沒什麼區別了。
「槐瑤,停下來!」宗吾在我耳邊厲喝,卻被我隔絕在風牆之外。
我看見那群道貌岸然的偽君子被撕成碎片,當初得意的笑容已經被驚懼取代。
真好啊。
原來他們也怕死。
眾生平等,是這個意思。
還有那些虔誠地,供奉仙家的世人。
槐妖先祖懸壺濟世幾百年,怎麼不見他們供奉?
該死,都該死。
罡風席捲人間,連空中都彌漫著血霧氣,紅雲蔽日,天地大亂。
「宗吾,你看到了嗎?眾生終于平等了,作惡的,愚昧的,都死了……」
一道佛印穿胸而出,話停在唇邊,我詫異地瞪大了眼。
在我跌落之際,宗吾破開風牆,終于抓住了我,「槐瑤,夠了。」
淡淡檀香襲來。
一串佛珠自我懷裡掉出。
我珍之重之,末了,卻離我而去。
我咳出一口鮮血,不死心地抓住宗吾,眼神一一掃過我曾經吻過的地方,「宗吾,你敢背叛我!」
宗吾嘴唇動了動,修長的五指輕撫過我的眉眼,「槐瑤,對不起,夠了,死的人夠多了。」
他平淡的眼神中,似乎在苦苦壓抑什麼。
我只是淡淡盯著他,突然笑了。
「你還是選擇了他們,對嗎?」
「是啊,你是人,人如何會愛上妖呢?」
「眾生平等,多諷刺啊……」
我笑得冷漠,因為我想到了讓他痛苦的方法。
拉著他的手,放在平坦的小腹上,輕輕道:「宗吾,殺妻害子,你有何臉面,繼續活在世上。」
宗吾眼神大震,痛苦自眼底破出,終于跌落凡塵:「槐瑤——」
我猛地睜眼,如同從水裡爬出來。
宗吾的喊聲猶在耳側,沉寂千年的怒火,夾雜著族人慘死的憤怒,愈演愈劣。
我盯著房梁,猛地抬手,蓋住了雙眼,發出不輕不重的諷笑,掌心一片濕意。
原來如此。
我所懼怕的未來,原來早已發生過。
下一刻,門猛地被推開,初玄的聲音響起,「槐瑤……」
「槐瑤……」
語氣真是……如出一轍。
我撤掉手,緩緩坐起,目光在他臉上細細勾勒很久,突然扯出一抹諷笑:
「宗吾,耍我玩,很有意思?」
初玄的臉,瞬間慘白如紙。
我低頭,踢踢腳上的佛珠,笑了,
「到底是給我帶上了,這麼捨不得我,當初,為何要殺我。」
初玄……不,這一刻,應該叫他宗吾了。
再無先前的顧忌,我步履輕緩,踱步到他面前,手繞過宗吾的後頸,拉下,墊腳在唇上落下冰冷一吻,「這一次,你想怎麼殺?」
連續兩次,栽倒在一個人手裡,我怎能不怒。
宗吾眼神蓄滿悲痛,終是無力地閉上了眼,「槐瑤,是我欠你。」
他臉色灰敗,連一句解釋都不願意。
我冷笑一聲,肆無忌憚地吻上他的唇,尖牙用力刺入唇瓣,滿口血腥。
宗吾低著頭,任我作弄,傷口不斷癒合,又不斷破開。
血滴滾落袈裟,綻放朵朵妖冶紅梅。
他沉默的樣子叫我怒火中燒,一把扯壞了他的袈裟,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脆弱的喉管上,冷笑著說:
「宗吾,不是要殺我嗎?動手啊……」
「……一路走來,等了很久吧。」
「……是想用你的金缽,還是華靈潭的泉水?亦或是如當年一般,讓我死心塌地地愛上你,然而親手把我弄死?」
「不是……」宗吾嘴唇顫了顫,反駁蒼白無力。
「不是?」我冷眼看著他,忽然貼近他的耳邊,嗤笑道,「那就證明給我看,宗吾聖僧對我,到底有幾分真心。」
宗吾當年修至大成,信徒遍地,如那不可褻玩的高嶺之花。
我雖不知道他為何會紆尊降貴,化名初玄行走世間,卻曉得他那一身傲骨。
如今,我非要親手折了去。
宗吾手一顫,最終淡淡道:「好。」
說完,寬厚的手掌僵硬地落在臉頰,細細摩挲,繼而低頭,貼上我的唇。
我心底一顫,緊攥五指,突然一把推開他,「宗吾,你不配為佛。」
宗吾身子一僵,眼神難堪。
我知道他的信仰,說話轉撿刀子往他心窩上捅,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抵消他殺我帶來的錐心之痛。
代表者: 土屋千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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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本金:2,000,000円
設立日:2023年03月0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