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第二日他沒來。
門口被人像是隨意丟棄了一個盒子,我撿起來打開,裡面放了十多顆辟穀丹。
他不在,我也不知道下山的路,只能閑在屋裡。有小雪兔來拱門,我喂了它幾塊果子。
等到三日後結界關閉,我也沒看到他。
第四天的時候,他來見我了。
「我都查清了,」他的語氣十分平靜,聽不出什麼情緒,「對不起,是我弄錯讓你受了無妄之災。等兩個月後我送你回去,再抓你姐姐回來陪大師兄。」
我乾巴巴地答應了,非常有死道友不死貧道的自覺。
「你對不起我我對不起你要互相道歉到什麼時候呀,我們拉勾和好好不好?」
他淡淡地回了一個嗯字,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每日的吃食還是按著以前的標準來,但是他只會送到門口,再也不會進屋坐一坐。
「雪崢,今天這場雪真白,啊,不是,今天這場雪真大。」
我想和他說說話,但他看上去無動于衷。
我悲哀地發現,當在他面前,我僅僅是我的時候,他似乎不知道該如何和我相處,或者說,是不想和我相處了。
雪山也有狂雷暴雨,這一日轟得整座山都在顫抖。我最怕打雷,在木屋裡裹緊了被子,只留下一雙眼睛警惕地看著四周,生怕下一刻屋子就被雷給劈成兩半。雷聲太大,有人敲門我也沒聽見。
他直接撞了門進來,見我只是把自己裹成了一個繭人縮在床腳,輕輕舒了一口氣。
「我只是聽說你膽子小……別怕,雷暴不會持續太久。」
「你能陪我坐一會嗎?」見他說完這句話又想走,我伸出手想去拉他。
被子滑落下來,露出我單薄的衣物和白皙的手臂。
他的視線下意識下滑,臉突然刷一下紅了,逃也似地出了門。
「我就在門口守著。」語氣終于不再是冷冰冰的。
我低頭看了下領口滑得有點低的單衣,話本裡香鬢微濕、[酥.胸]半漏大概就是描寫的這種狀態……吧?
我裹緊被子發誓,我絕對不是故意的。
又是一道驚雷襲來,我索性拖著被子靠著門坐下,戰戰兢兢問到:「雪崢,你還在嗎?」
「在。」我的聲音不大,但是他很快就給了回應。
我心裡稍安定了些,便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從江湖裡的奇聞趣事到我見過的風土人情,什麼都說。
「海邊真能拾到像星星一樣的東西?」他問我,「那是不是半夜的海灘,就像夜空一樣全是星星?」
「是啊是啊,把海星煮熟了掰開吃,隔壁小孩都得饞哭了。」我眉飛色舞地回答。
他忍住笑意咳了兩聲。
我感歎道:「雪崢,如果你沒出現,我還得想辦法逃走。」
「我真的很開心,能認識你。」
他沒有再說話,我把臉貼近門板,仿佛聽見了輕輕的一聲歎息。
再見面時,是下山的日子。
他一直送我到了鎮域的邊緣,帶著又克制又不舍的復雜表情,最終欲言又止什麼也沒說,只是遞了一個綢布包給我,然後轉身離去。
背影有些蕭瑟。
我很想不顧一切留住他,問問他對我有沒有過一絲動心。
可是我姐姐害死了他師兄,我清楚他過不去心裡那個坎。
所以我不能問。
我心思恍惚,沒抓穩,一包雪松子和一堆金葉子散落在地。
雪松子這種堅果長在雪崖下,不易採摘,但是用內力加熱烘烤之後味道十分香脆可口,是「嫂嫂」我喜歡吃的一種零食 。
我捂住嘴巴,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哭出來。
不原諒,我不會勉強。
不僅官方,還很善良。
(六)
我不想回家,又無處可去,索性扮作男子用雪崢給的錢在東源鎮上租了一座宅子住了下來。
我遇到了一直守著娘親故居的蘭姨,聽說我被人抓走了爹爹也沒有太上心,將三妹指給了馬公子。三妹雖然是庶女,但從她姨娘那裡學了不少宅鬥的伎倆,戰鬥力不錯。她以前就心心念念跟著姐姐去馬家做個妾,現在嫁過去好歹是正頭娘子,也不會吃虧。
小鎮有個書局,我買了一大堆話本,終于可以不用再偷偷躲在被窩,而是正大光明地一邊磕著瓜子一邊嘖嘖點評。
左邊的宅子住了一對母子,兒子每天埋頭苦學,之乎者也的朗朗讀書聲聽著也算新鮮,畢竟我以前都是在哼哼哈哈的練功聲中長大的。
書生雖然清秀,但我總覺得他呆呆的。
有一次我忘了束髮被他在對面瞧見了,居然還流下一串鼻血。
于是他常常藉故來我這裡,有時是借米油,有時是借書本。
米油自然是有的,書本也少不了,只是不太正經。我順手遞給他一本,他看見書本封面上《今夜愛上仇家小郎君》幾個大字,神色十分復雜。
他心裡的想法我知道卻當作不知道。我只是常常在想,當初我老是要吃這個吃那個,在雪崢心裡是不是也像我心裡覺得書生很煩一樣煩我。
越是回想當初相處的細節,就越是想他。
一天夜裡,隔壁院子傳來女人中氣十足的罵聲「等你以後中了秀才,中了舉人,當了狀元,什麼樣人家的姑娘求不到?非要去找個來路不明的女人?前兩日我瞧見有男人大半夜還在她屋子外逗留, 說不定是別人養在這裡的外室呢!」
有男人逗留就一定是來找我的麼,你是不是瞧不起踩點的小偷?
這裡的治安不知道是不是不太好,上個月還有人踩空了我的屋頂,差點摔下去呢。
「呸,你才是外室呢,你全家都是外室!」我大聲啐了一口。
然後很快地,母子倆就搬走了。
我松了口氣,總算清淨了。
之後我又認識了很多人,除了呆呆的書生,還有鎮上神氣的捕快、鎮長家溫和的公子和伶牙俐齒的酒鋪掌櫃。
我原本以為,自己談情說愛的話本看多了,又從未真正與外男接觸過,遇到一個長得好看的又對自己好的,就陷進去了。等我再遇上許多好看的,許多對自己好的,這份感情就會淡了。
可是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每個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都咬著被子偷偷哭出了聲。
我的心太小了,心裡裝了一個人,就再也裝不下其他的了。
這麼想來,姐姐和馬公子,倒是天生的一對,都是心可以分成很多瓣的海王和海後。
說起姐姐,姐姐就到。這一天我正在街上閒逛,姐姐挽著一個排面十足的少俠笑吟吟地站在我面前。
「這才多久沒見,妹妹怎麼弄得這般灰頭土臉?」
我一見她,就難掩心中的怒氣:「你知道雪晏師兄因為冰魄珠受了重罰還摔下山崖死了嗎?」
姐姐臉色發白,心虛地說:「不會吧不會吧,一個小破珠子而已至于嗎?李郎中了赤炎拳,日頭一大手腳就發痛,需雪族的冰魄珠溫養一年,偏生那老族長死活不肯借,我不得已才用了點其他法子……我拿的時候可看清楚了,那族長房間裡還有好幾顆呢。」
你情郎只是天熱了手腳發痛,而大師兄失去的可是他的性命呐。
姐姐總是這樣自以為是,我也懶得爭辯。
她眼珠一轉,把一顆碩大的黑色珠子塞給我,就像以前無數次闖了禍想把鍋甩給我一樣。
「好妹妹,你既然連雪晏也知道,看來與雪族交情匪淺。拜託你去把珠子還給雪族吧,千萬別提我和李郎。」
我才不接,自己闖的禍自己去擔。
她牽著李郎一溜煙跑了,那一排裝潢精美的馬車也跟在後面狂奔,我輕功不如他們,沒跑贏。
我認命地拿著珠子,也罷,就算給自己一個再見雪崢的理由。
小捕快正巧在附近巡街,看見我在大街上站著,急忙小跑過來。
「蘇姑娘,我姐姐一直想感謝你從拍花子手中救了小紅兒,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有時間一起吃頓飯?」
我擺擺手說不用了。
小捕快也不氣餒,從挎包中取出一根油紙包裹好的糖葫蘆。
「我看你挺喜歡吃這個,我剛好順路經過店鋪就順手買了一根。」
「呵呵,那你也是挺順的……」
這也不是什麼貴重的禮物,正巧我也饞了,就把糖葫蘆接了過來。
又脆又甜的冰糖混合著山楂的果酸十分美味,我多咬了兩口。
「好吃嗎?我嘗嘗。」
雪崢不知道從哪裡鑽了出來,就著我的手也咬了小小一口,然後真誠地對小捕快笑了:「謝謝你,真的很好吃。下次順路的話幫我也買一根。」
快半年沒見,他的眉眼沒變,人消瘦了些,但還是那麼俊美,讓人一見就心跳加快。
我癡癡看著他,畢竟這可能是最後一眼了。
「你最近還好嗎?吃得還好嗎?睡得還好嗎?」
他接過冰魄珠,冷笑一聲:「雪山上清苦,當然不及你在這裡大吃大喝,還有人殷勤備至瀟灑快活。」
我手裡還拿著沒吃完的糖葫蘆,頓時有點心虛。
他站著沒動:「怎麼還不走?」
我回過神來:「哦哦,我這就走。」
看來他果然是不想見我,一見面就要趕我回去。
我垂頭喪氣地往回走,又忍不住回頭張望。
卻見他默默跟在我身後。
「你跟著我幹什麼?」
「這幾日有暴雨,你屋頂的瓦壞了,得修補一下。
」
「大師兄當時摔下了山崖,被獵戶所救。他失去了記憶,今天才想起來回了 族裡。」
他莫名其妙又回了一句。
(七)
「武藝高強的少俠,還兼職上房補瓦嗎?」
「也不是,」他結結巴巴地回答,「只補你的。」
「等等,你怎麼知道我屋頂壞了?」
雪崢的聲音悶悶的:「上個月,我踩壞的。」
「你偷看我?」
「不是不是,」他急著擺手,「梁上生了窩老鼠,我怕嚇著你,就偷偷除了去。」
「在我屋外逗留的人也是你?」
「可能……是吧,我不知道你過得怎麼樣,有時想見一見才放心。」
說是未雨綢繆修補屋頂,可他磨磨蹭蹭弄了幾日也沒弄好。
我也不急,就想看看他到底想怎麼樣。
雨還沒來,採花的大盜先來了。
小捕快最先跑來向我進行安全警示:「蘇姑娘,近日城裡來了採花大盜,已連犯兩案,你雖然平日裡是男子打扮,但聽說大盜男女不忌,專挑貌美的下手,可還得小心。安全起見,這幾日你到我姐姐家去小住幾日吧。」
鎮長家的溫和公子帶了兩個精壯護院趕了過來,酒鋪掌櫃牽了一條呲牙咧嘴流著涎水的惡犬也趕了過來……
我一一婉拒了。
「我有一個大英雄,他會保護我。」我指了指屋頂。
大英雄正慢吞吞地蓋著瓦,抿著唇看不出什麼表情。
身邊擱著的長劍卻驕傲地閃著光芒。
這天夜裡雪崢沒回來,他在鎮子裡蹲守了半宿,終于逮住採花大盜交給了衙門。
我的大英雄,他真的會保護我。
「雪崢,我能和你一起回雪山嗎?」
雪崢正在放置最後一片瓦,聞言手一抖,差點把瓦片摔下來。
他一個翻身,穩穩站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問:「那我能先求親嗎?」
「能不能的,不試試怎麼知道。」我咬著唇,沒好氣地回答。
他大喜,從懷中拿出一根珠釵。
和我縫補的那朵梅花形狀一模一樣。
「我……」他沒說完,我就撲進他懷裡,示意他把珠釵給我戴上。
「我自然是願意的。」
「一百個願意,一千個願意。」
(八)
雪崢陪著我收拾完行李,去向抹著眼淚老懷安慰的蘭姨告別。
蘭姨是東源鎮土生土長的人,知道雪族人重情重義,自然也是心滿意足。她拉著我說了許多體己話,才肯放我們離開。
我們回去之後,雪崢把冰魄珠還給族裡,又去族長門前跪了三天三夜,老族長終于看在屋子裡多了一顆冰魄珠,溫度終于高了,晚上能睡得更踏實的前提下勉強點頭讓我留下。
大師兄撿了一條命,瘸了一條腿,人更沉默了,沒日沒夜地練功。
他閉關之前特地來看了我一次,向我和雪崢致以了美好的祝福。
面對著我這張幾乎和姐姐一模一樣的臉,他眼中平淡地像是一灘死水。
我覺得姐姐看走了眼,大師兄雖然沒有那個李郎好看,但是他的美在骨子裡。姐姐大概也不知道雪族寶庫裡堆積的寶物有一座山那麼高。
明明一塊溫潤的美玉不要,卻被一根花裡胡哨的羽毛迷了眼。
不過個人有個人的緣法,也不能強求。
也許愛一個人,為她付出一切都是值得的,不管那個人本身值不值得。
只有愛與不愛,沒有對與不對。
「嫁給你們雪族,有沒有什麼禁忌呀?」
「山上住久了,會不會發生什麼危險,比如雪崩之類的啊?」
「我可以經常下山去玩嗎?」
「這些問題,成親之後,我再告訴你。」
我氣得直跺腳,他卻彎了彎唇,在我額頭上輕輕地一吻。
這怎麼夠?我踮起腳親上了他的嘴唇。
他瞪大了眼,整個人像被點了穴道似的僵硬了,被動地任由我索取,耳尖卻悄悄泛了紅。
小木屋只是他和師兄偶爾休憩的地方,雪崢帶我回了他的屋子。他住的地方又大又寬敞,以後還會作為我們成親後的新房。
「你想添置什麼東西都可以。要是覺得無聊,成親後,只要結界一開我就帶你出去玩。」
有這樣的新郎,我覺得以後的生活都不用再操心了。
新婚那天,雪族舉行了盛大的儀式,大家圍著火堆載歌載舞,一片歡樂。特地被邀請而來的蘭姨笑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雪崢多喝了幾杯酒,白皙的肌膚泛著淡淡的紅暈,看上去就十分可口。
他拉住了我不安分的手,害羞地先吹熄了燈。
然後我的大腦就空白了,話本裡學到的全給忘了。
我的活動范圍漸漸擴大,大多數雪族人對我的態度和對雪崢的態度一樣,溫和而疏離。
「你的珠花好漂亮呀。」
「這叫千層絹花,江南很盛行這種編法,我可以教你。」
有活潑膽大的雪族女孩找我搭話,我們愉快交流了幾次。
我還送了幾本話本給她。
結果第二天她又羞答答地來向我借新的話本,于是我的社交范圍愣是靠著言情話本拓寬了,和姑娘們打成了一片。
存貨很快一掃而空,正巧雪崢練習歸來,我琢磨著讓他帶我出去再進一批新貨回來。
《我的冷面小郎君》,《殿下,不可以》,《狂拽夫君寵我上天》……
他咬著牙一字一句念著我的購書清單。
「是娘子飄了不知道天有多高了,還是夫君老了提不動刀了?」
這一夜,在他一再強硬的證明下,我不得不感歎男人的學習能力真的很強。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是非。雪族雖較為封閉,卻也是有仇家和產業的。
兩樣事情都需要人。
雪崢去年的任務是巡山,今年的任務是收了租,採購族中需要的大批物資回來。
他削著木頭,一個搖搖晃晃的小木馬就快成型了。
「月份穩定了,你要是待著無聊,明天要不要和我一起下山?」
我摸了摸有些顯懷的肚子,期待地點了點頭。
「不要去上次那家酒樓,東西又貴又不好吃。我想吃老王頭家的薑爆鴨,還有林麻子剛出鍋的大餛飩。」
我在心裡面又加了一句:
只要有你在,去哪裡都可以。
作者:睡蓮開的那一天
來源:知乎
代表者: 土屋千冬
郵便番号:114-0001
住所:東京都北区東十条3丁目16番4号
資本金:2,000,000円
設立日:2023年03月0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