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一那日,我親手殺了皇帝的胞妹長陽長公主。
扼著她的咽喉,將鴆酒灌進她肺腑時,她瞪著我,和死在我手裡的每一個人如出一轍。
劇烈的掙紮害酒漬髒了我的手背,我只好在她抽搐的臉上擦乾淨,不得已弄花她最後的脂粉,丟了她臨走的體面。
長陽倒在地上,一下一下地蜷著雙膝不住扭曲,像一條烈日下的蛐蟮,痛苦而無力地抗拒著生命的乾涸。
殿門被推開的一刻,長陽抽了最後一下,終究沒闔上雙眼,先斷了氣息。
皇帝進來了。
他也扼住我的咽喉,仇恨讓他萬目睚眥,理性卻讓他最終沒下死手。
「皇后如此趕盡殺絕,該小心日後反噬。」一字一頓,他吐得艱難。
好啊,我的小皇帝霍江沉長大了,這樣的話說出來,竟然也算穩穩當當,沒露出畏懼怯懦,也藏住了枕幹之讎。
我動了動被他掐得發青的脖子,摩挲著他日漸剛毅的面龐:「倘若有朝一日,皇上真有這本事,本宮就讓你寢皮食肉,又有何妨?」
1
他不知。
殺長陽實非我意。
長陽要是安分守己做她榮華富貴的長公主,我自是與她相近相親。偏偏她不知趣,還不識相,屢屢與她的駙馬——兵部侍郎李雲瑒,夥同朝堂那些欲將我除之後快的亂臣賊子,成天聚一塊兒商議些清君側的事兒。
沒辦法,我只好領了一眾官員去春獵,緩和緩和大家關係。
春天不宜射獵,芸芸眾生都要長大了才肥美,還能留下子嗣。
唯獨禍害不一樣,要在繈褓裡就殺死。
我放駙馬進了山林,舉起手中的箭對準了他的喉頭。看著長陽額上豆大的汗珠順著她精巧的小臉一滴滴滾落,濕了她半片衣襟,我大笑著,倏爾收起弓箭,拍了拍她的肩:「公主怕什麼。」
可惜啊,一個時辰後,李雲瑒還是被人發現死于山野,身子已被財狼虎豹食去大半。
「秋輿,我定將你寢皮食肉!」抱著他殘缺的遺骸,長陽癲狂地沖我大叫。
那時我便是這般回答:「等你有這本事。」
她沒本事,但是愛鬧騰。
等眼線報于我,她組了支五百人的衛隊,盡是精兵強將時,我想了想,還是得除掉她,省得再惹我糟心。
我事先和霍江沉打過招呼,畢竟他才是穆州的皇帝,是長陽一胎所出的兄長。我不過是皇后,就算要清除逆賊,也該聽聽他的意見。
「皇后三思。」霍江沉這樣回應我。
于是我三思了,經過三思,我決定幹掉她。
長陽走後,我親自操辦了一場浩浩湯湯的喪禮。
皇上最親的長公主「病逝」,怎麼說都是件舉國同哀的糟糕事兒。
我點了幾個當朝官員,說長陽生前同你們親近,如今溘然長逝,爾等便守孝五年,以盡臣子之心吧。
自此,長陽一黨在朝野中算是被拔了根,我總算不用再做春日裡射獵這種醃臢事兒。
霍江沉冷眼看著這一切的發生。我像個戲子,一個人賣力演出,霍江沉左右不了劇情,卻實實在在共通著喜悲。
我可不嫌這獨角戲冷寂,只怕它不夠盡如人意。
七月十八,西北軍大捷。
征西元帥宗子期回來了。
我在城樓上目視著他的兵馬踩在歸途上,濺起塵土飛揚。
八年前也是這樣,城門口,我從卯時一刻等到城門將閉,終于他一騎絕塵,策馬凱旋,大聲叫我的小字一路奔來:「漓漓,漓漓我回來了!」
馬停在我面前時,他迫不及待地跳下馬,端詳我腰身是否瘦了,臉頰是否尖了,說上幾句我讓他好是掛念。
他牽著馬,和我說他此去的見聞。我在城裡的街道上一路又蹦又跳,聽他說到死裡逃生的經歷時,緊張地搓起眉頭,拉著他的袖子找新添的傷。
——這些都是我嫁給霍江沉做睿王妃之前的事。
而如今,宗子期戰功累累,炙手可熱;我隻手遮天,獨掌朝野。
我是穆州最有權勢的女人,是一呼百應的皇后,卻唯獨不再是讓他掛牽的漓漓。
我只能站在城樓上,勾著深深的笑意和他說:「本宮恭賀將軍旗開得勝,屢屢凱旋。」
他也只會下馬頷首,恭敬作揖:「臣,謝皇后。」
昏時的慶功宮宴上,人人喝得酩酊,唯獨霍江沉和宗子期除外。
霍江沉少年老成,莊重地做著皇帝的樣子。宗子期與他手下的將士推杯換盞,唯獨不肯多瞧我一眼。
我緋紅的面頰發著難堪的燙,踉踉蹌蹌地癱在身旁的霍江沉懷裡。
「皇后醉了,這番模樣,于禮不合。
」他冷冰冰地說著,卻並不妨礙小心翼翼地摟住我。
「是了。」我晃著軟綿綿的胳膊,湊在他耳畔呵著氣,「明兒又要有人參我、奏我,說我這個皇后不守規矩,干涉朝政,如今還失了禮儀。皇上呢?皇上要怎麼辦?是廢了我,還是繼續忍著我?」
霍江沉說自己身子乏了,先行離去,諸位各自盡歡。然後他攙著我,回了椒房。
宗子期終于抬了次眼。
旁人不知道我為何而醉,霍江沉最是知道。宗子期遠在西北,難得回朝。每每京都覆命,我卻都要爛醉一回。
霍江沉是惱的,他重重把我扔在地上。我的腦袋砸上板磚,發出一聲悶響。
「為什麼?」他聲音是百般隱忍和千番怨惱,「為什麼非走這一步,為什麼非要殺長陽?倘若皇后留長陽性命,留我一位親人,你我之間,或許還有生路可走。」
「生路?」我像是聽到什麼不可思議的話,笑得瘋癲,然後從頭上抽了支簪子出來,在手心狠狠剌出一道血痕。
見血的一刹,霍江沉眼中閃過無言的惻隱。
我拉過他的手,尖頭劃過,留下同樣的疤痕。
十指緊握之間,同樣的猩紅糅雜在一起,再是難分你我。
「沒有生路。」我苦笑著,「明白麼,我們手上染了一樣的血,我們都沒有生路。」
那一樣的血源自七年前。
我是鎮國大將軍秋忌獨女秋輿,那一年,我還是先帝親封的睿王妃。
嫁與霍江沉的時候我初初二十,長了他三歲。
那日炮仗從京都的城南炸到城北,睿王府的三茶六禮裝了十二輛馬車,金釵花鈿鋃鐺作響,西域的葡萄混著瑪瑙滾動在琉璃盤中,轉著灩灩的流光。
而我只帶了一樣嫁妝——調動三十萬大軍的兵符。
迎了我,是霍江沉此生難逃的幸與不幸。
這張兵符並非平白而來,十八那年,我和我唯一的兄長秋彧同上沙場。我軍連連兵敗,半月不到,折損幾近三成,兄長意氣當頭,欲要孤注一擲,拼上滿部殘軍直搗敵營。
敵軍埋伏重重,就等將我方一網打盡,這是死棋。
奈何兄長執意,我苦諫未果,只能在壯行酒裡下了藥。
他倒下得難看,我用繡花的帕子擦乾他唇邊的酒漬,然後領軍破了重圍。雖然損兵折將,到底勉強勝了此仗。
帶著兄長的屍首回到穆州京都,我哭腫了眼哭啞了嗓,把自己九死一生的故事說得格外驚心,格外悲涼,唯獨沒提那杯壯行酒的事。
我爹一口老血噴了三丈,自此不再問沙場之事。
秋家沒有第二個兒子,于是我執了兵權,掌了兵符,也再未踏過一次戰場。也是那個時候,我爹悉心培養的宗子期愈發展露頭角,成為一代將才。
先帝想制衡秋家,亦想制衡太子,他料我一介女流難起風波,嫁了人之後遲早要上交兵符。于是將我指給不受寵的二皇子,也就是睿王霍江沉,一邊盤算著何時從我手上拿回他眼中該屬于皇家的兵馬。
可惜老皇帝沒活到那天。
進睿王府時,霍江沉才十七歲,正是後生可畏的龍駒鳳雛。自小不受待見讓他養成了隱忍的個性,緘口以默之下卻是胸有兵甲,八鬥才學。
「你想當皇帝麼?」我自己掀開了紅蓋頭,問他。那是我們第一次相見。
他不說話,就直直地看著我。
「不說就當你默認了。」
他還是不說話。
不怪我,是我的夫君——霍江沉,他想要這個天下,他想要我出手。
于是同年十一月,我撤了宮中一半的禦林軍,調了八萬軍馬圍住京都。午後太子入宮覲見,我也進宮給公公婆婆請安,一片赤忱之心而來,只不過順便讓人在內殿一角放了把火。
熊熊火海中,我和老皇帝說:「不知今日皇上希望發生什麼,是太子意欲逼宮,兒媳奉睿王之意前來護駕?還是皇上賓天,太子前來探望之際,不小心走水,葬身火海?」
二選一的難題,老人家來做吧,就不要交給我了。
老皇帝感歎道,秋家世代忠烈,從無二心,不想竟生養出我這麼個大逆不道之徒。本以為我一個小姑娘難成大器,以為秋家氣數已盡,卻不料竟是大禍初釀。
「女流又如何呢?」我裝了太多年,握劍的手發著癢,「也不見哪個男兒今日在這逼問皇上,到底是皇上廢了太子,還是我幫皇上廢了太子?」
戌時,內殿的火熄了。
世人皆知,太子蓄意謀害聖上被廢,囚禁三日後莫名氣絕。
內殿化作了一把灰,我親自督人好生修繕。
只是內殿沒修好,老皇帝先撒手人寰。
霍江沉坐了這個位置。
他登基那天一早,我侍奉他梳洗更衣,把冕旒帶上他頭頂時,又問了他一遍:「你想當皇帝麼?」
「想。」這次他回答了我。
「可惜內殿燒了。」
「不可惜。」他穩了穩冠冕,握緊了我的手。
代表者: 土屋千冬
郵便番号:114-0001
住所:東京都北区東十条3丁目16番4号
資本金:2,000,000円
設立日:2023年03月0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