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陳晚禾在午後暖人的陽光中,接到了一個電話,是一家城南的公司,說要辦個中式酒會,想用上晚禾蜜餞鋪的冰糖葫蘆,需要當面和陳晚禾談談。
這可是一單大生意,陳晚禾不敢馬虎,吩咐阿森看好店鋪後,自己便拿著地址,匆匆出了門。
推開會議室的門時,她有一瞬間的愕然,因為沙發上坐著的,不是那個與她通電話的甜美女聲,而是再熟悉不過的一道金絲邊眼鏡。
溫嘉嶼抬起頭,俊秀的眉目在鏡片下一亮,放下手中的碗碟,欣喜起身,喊道:「晚禾,你來了。」
陳晚禾怔怔地眨了眨眼,這才順著他的手,看清桌上的東西——
竟是滿滿一桌的核桃,精緻的碗碟中已經堆了不少,而顯然在她進來前一秒,溫嘉嶼還在專心夾著,他修長白皙的手指上沾滿了碎屑。
陳晚禾看了一眼後,許久,才抬頭對他淡淡道:「你的公司原來已經做得這麼大了,半個雲市都跨越了,一通電話便能將人耍得團團轉,恭喜了。」
扔下這句話後,她轉身便走,卻被溫嘉嶼幾步跨上去,緊緊拉住,「不是的,晚禾,你聽我解釋,我沒有耍你,酒會是真的,合作也是真的,你先坐下來聽我慢慢說。」
「沒什麼好說的,這筆生意我不接。」
陳晚禾將手扯了出來,繼續往門邊走去,手一推,那門卻紋絲不動,她這才發現,會議室的門竟從外面鎖上了。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回過頭來,陳晚禾神情中帶了絲慍怒,溫嘉嶼仿佛早就猜到她的反應,極力讓她平復下來:「晚禾,你先別激動,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你先坐到那邊聽我慢慢說,聽完了你想走便走,想合作便合作,好嗎?」
好說歹說將人拉到桌旁坐了下來,陳晚禾纖長的脖子扭到一邊,沒好氣道:「那就快說吧,我店裡還忙著呢。」
溫嘉嶼苦笑了聲,推了推鼻樑上的金邊眼鏡,繼續拿起桌上的器具,喀嚓一聲,夾了一個核桃,剝了乾淨,遞給陳晚禾。
「你先嘗嘗這個吧,剛空運來的,新鮮著。」
陳晚禾緩緩將目光落在那核桃上,溫嘉嶼一貫養尊處優,顯然從沒幹過這種活,漂亮的手指都泛出些紅痕來,陳晚禾有些怔忪。
溫嘉嶼又坐近了些,端起之前剝好的一小碗,幾乎是小心翼翼地遞到陳晚禾面前,神色忐忑而又飽含期待:
「晚禾,你就嘗嘗吧,都是我親手剝的……說起來你別笑話,我最近總是夢到從前,你每晚每晚地剝核桃給我吃,那時候我們多麼……」
「溫嘉嶼,你究竟想幹什麼?」
陳晚禾忽然一聲打斷,她像是再也忍不住,盯著那碗核桃,呼吸紊亂,溫嘉嶼也一下慌了,有些手足無措,「沒有,晚禾,我沒有別的意思,你就吃一個吧……」
「我不愛吃這個。」
陳晚禾挺著背脊,極力克制住顫抖的聲線,溫嘉嶼卻還是不斷遞給她,眼神裡甚至帶了些哀求,「你嘗嘗吧,就嘗一個,不,嘗一口……」
「我說了我不愛吃!」
像腦中某根弦驟然崩掉,陳晚禾猛地站起,狠狠一揮手,將那碗核桃打翻在地。
啪的一聲,地上的核桃滾落四方,一片狼藉。
她胸膛劇烈起伏著,死死盯著溫嘉嶼,紅了眼眶:「你說對了,我現在是真的見到這個就想吐,從前是捨不得吃,現在卻只剩噁心,因為這只會讓我想起你!」
偌大的會議室像被定格住一般,兩人四目相對,仿佛靜了一個世紀那麼久。
就在陳晚禾扭頭而去時,溫嘉嶼霍然站起,一把拉住她,天旋地轉間,將她狠狠壓到了沙發上。
他吻得那麼突然,那麼蠻橫,強硬得陳晚禾怎麼也推不開,迷迷糊糊間只感覺嘴中多了一股清香,是那年風雪夜裡,他以唇渡給她的味道。
她心頭一悸,發狠咬去,眼淚混雜著鮮血,鋪天蓋地地模糊了兩人之間。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喘息著放開她,修長的雙腿將她壓得緊緊的,濕漉漉的額頭抵住她額頭,語帶哽咽:「晚禾,你別這樣,你讓我做點什麼……」
「滾!你別碰我,我噁心!」
陳晚禾淚流滿面,拼命掙紮著,溫嘉嶼卻忽然按住她手腳,聲音放軟哀求起來:「其實,那天,那天……是我的生日宴會。」
所有動作驟然停住,汗珠順著溫嘉嶼的發梢流下,他手心微微發顫,濕濡的眼眸盯緊陳晚禾,是那樣動情,那樣苦求。
「我只希望你能來,只希望,再吃一次……你親手做的冰糖葫蘆。
」
【9】
溫嘉嶼的生日宴會辦得很大,仿佛想用熱鬧麻醉一切痛苦,他收到了很多禮物,但沒有一件是他喜歡的,包括他那個所謂的未婚妻。
他在滿滿當當的熱鬧場中,忽然覺得心很空,滿桌的玉盤珍饈都索然無味,他只想吃一串冰糖葫蘆。
而在生日宴會過半時,他居然真的吃到了。
直到被叫出來時,溫嘉嶼還是不敢相信,月下站著的那個人,居然真的會是陳晚禾。
「你,我以為你不來了,請柬你都退了……」
他高興得手足無措,上前就想拉住她,她卻退後一步,只是淡淡道:「我想送你一樣東西。」
她從背後拿了出來,是一串冰糖葫蘆,以及一本帶鎖的日記,他有些愣住。
「生日快樂,溫先生。」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陳晚禾似乎沒有更多的話要同溫嘉嶼說,她甚至連一個笑容也未給他,只是將東西塞入他懷中,便頭也不回地離去,他連叫了幾聲都沒叫住。
奢華的生日宴會照舊繼續,只是主人公不見了蹤影,溫嘉嶼將自己一個人鎖在了頂樓房間,嘴裡融著甜絲絲的冰糖葫蘆,打開日記,首先映入眼簾的竟是一張銀行卡,一張再熟悉不過的銀行卡。
他僵了大半天,才顫著手一點點拿起那張冰冷的卡……是啊,她怎麼會要他的錢呢?他怎麼以為用錢就能買到心安理得呢?就能買斷她兩年朝夕相伴的回憶呢?
淚水後知後覺地落下,打濕日記上娟秀的字跡,那一行行的記敘,從初見時的悸動,到街口小店的守候,再到十二次他無意的經過……每一次都詳細記錄下來,字裡行間全是一個少女最美好的心事。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原來從那麼早以前,他無心的經過,就已經是她眼中最珍視的風景。
眼裡的水霧越漫越多,他繼續往下翻,猝不及防看到日記後面,竟然手抄著一份秘方,一份早該在初見時就給他的秘方。
秘方最後,是一段不為人知的起源,陳氏冰糖葫蘆的由來,竟是陳晚禾的太爺爺和太奶奶一起研製而成,他們恩愛了一輩子,做出的冰糖葫蘆也就甜了一輩子。
這就是陳氏秘方的最大關鍵。
愛如糖,甜如蜜,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只有懷揣著最美好的愛意,才能始終做出那甜蜜的冰糖葫蘆。
陳晚禾繼承了家族的手藝,卻沒能繼承太爺爺太奶奶的甜蜜愛情,她沒有那麼幸運,擁有一份跨越世紀都不褪色的真情,她只有短暫的兩年,兩年過去,在他離去之後,她發現自己不對勁了,她的手不聽使喚了,她開始常常出錯,魂不守舍,她已經做不出好吃的冰糖葫蘆了,即使別人吃不出來,但她自己能感受到。
冰糖葫蘆是苦的,和她的心一樣苦。
月夜下給他的那一串,是她做出的最後一份念想,她此後……大概不會再碰那甜入骨髓的東西了。
頂樓上,夜風呼嘯,溫嘉嶼霍然站起,懷裡的日記墜落在地,他從未那麼驚慌過,帶著滿臉淚痕,差點從樓梯上滑下去。
「快,給我車鑰匙,我要出去……」
他終于知道,終于知道她為什麼要走得那麼匆忙了,因為午夜的高鐵准點出發,她不是來慶賀他生日的,她是來同他告別的,就像那本日記最後說的一句話一樣——
「再見了,溫先生,謝謝你陪我度過一貧如洗,卻又再好不過的兩年。」
【10】
溫嘉嶼這輩子在事業上只挫敗過一次,他是個要強的人,他拼命拿回從前失去的東西,包括愛情。
他沒能看清自己的心,只想著一切都要和從前一樣。
他以為自己的生活回到了正軌上,可實際上,在他拖著行李,離開她的小院時,他就已經走上了一條最錯的路。
吃過兩年的冰糖葫蘆忽然變成苦的了,他現在想回頭,還來得及嗎?
踏上小鎮的青石板路,溫嘉嶼抱著西裝,深呼口氣,打量這方江南水鄉,這方陳晚禾的家鄉。
上了石橋,走過巷道,水霧朦朧的天井邊,一道纖秀身影正在編織竹節,白皙的面孔一如以往般沉靜清雋。
溫嘉嶼忽然淚濕了眼眸。
他站在門口,遙遙望著,竟有一種光影泛黃流轉,大夢荒唐半生,他在浮塵中迷路了四季歲月,總算才摸回家門的錯覺。
他才想上前喚出那個名字,卻有一道身影搶先他一步,從裡屋中出來,抱著幾個熱氣騰騰的番薯,笑嘻嘻道:
「小禾禾同學,新鮮出爐的烤番薯,阿森牌獨家秘方,你要不要嘗一嘗?」
少年說著已經扯下香噴噴的一塊,不由分說地往陳晚禾嘴邊遞去,陳晚禾拗不過他,只好用嘴接住,一邊故作嫌棄地打趣道:
「你這實習假期也未免太長了吧,還要在我這裡賴多久啊?」
少年將腦袋靠過去,像只耍賴撒嬌的小狗狗般,玩笑中卻分明帶著一顆真心——
「如果我說,我想賴一輩子,老闆娘你收不收留我啊?」
氣氛忽然微妙起來,少年好看的眼眸盯住陳晚禾,似乎心跳得極快,他緊張中又帶著期盼,一字一句道:「小禾禾,我想跟你說一件事,我是認真的,你可千萬別拒絕我,不然我會傷心的。」
「就是,就是吧,你有沒有考慮過『姐弟戀』……」
「晚禾!」
突如其來的一聲呼喚打斷了少年的告白,溫嘉嶼快步上前,卻沒有在陳晚禾臉上看到任何驚喜的神色,她反而皺了眉頭,慢慢站起身。
「你來做什麼?」
這並不是歡迎他的語氣,溫嘉嶼卻顧不上許多,只能在少年充滿敵意的目光下,顫抖著聲音道:
「晚禾,我錯了,都是我的錯,你原諒我吧,我已經把婚退了,我什麼都可以不要了,我只想找回你,我們從頭開始,好不好?」
他從沒有慌亂過,甚至都有些語無倫次,好像晚說一步,他心愛的姑娘就要被別人拐走了,他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可事實上,陳晚禾本就沒想過給他機會,她拒絕得乾淨俐落,語氣淡漠得連一絲情意也沒有了。
「你退不退婚跟我沒有任何關係,我們也不可能從頭開始,我把日記本給你了,糖葫蘆也送出了,關于你的一切我都已經放下了,我如今過得很好,請你不要再來打擾我了。」
「晚禾,求你了,再給我一次機會……」
溫嘉嶼煞白了臉,徹底亂了方寸,他想抓住陳晚禾的手,卻被一旁的少年狠狠打開,那道俊挺的身影護在了陳晚禾身前,看向溫嘉嶼的眼神裡滿帶嫌惡:
「聽不懂人話嗎?快滾!」
溫嘉嶼不死心地還想上前,陳晚禾已經頭也不回地往裡屋走去。
「阿森,關門,送客!」
「得嘞,老闆娘!」
少年眉開眼笑地一聲應下,大力地將溫嘉嶼推搡出了門,溫嘉嶼手裡的西裝都差點掉下去。
狼狽不堪間,他仿佛一條喪家之犬,被人無情地掃地之門。
可門內也的確傳來了少年殷切的聲音:「老闆娘別氣了,趕明兒我就在門口立塊牌子,渣男與狗不得入內!」
這王八蛋!門外的溫嘉嶼握緊拳頭,一口銀牙幾乎都要咬碎!
天上下起了濛濛細雨,他抬起頭,冷冰冰的濕意撲面而來,卻沒有令他有絲毫退卻,反而激起了他的無限鬥志。
「晚禾,我不會走的,我會留在你家鄉,等到你回心轉意的那一天!」
他大聲地沖著門內喊著,陳晚禾聽沒聽見不知道,阿森反正是聽到了,當即回嗆道:「擱這演瓊瑤劇呢,阿貝你去檢查檢查大腦吧,看看自己是不是得了癡心妄想症啊?」
若他做錯的這一切,當真只是一場虛妄的夢就好了,醒來時她依舊能在他身邊。
溫嘉嶼唇邊泛起苦笑,站在屋簷下,望著連綿的雨幕,思緒一時飛得很遠很遠。
他恍惚之間,憶起初見時,他還曾對她笑言過:「你那糖葫蘆的秘方我就不要了,我這輩子估計不大有機會用上了。」
現在于耳畔響起,真是五味雜陳,恍如隔世,他多麼想重新走到她面前,以一顆最虔誠的真心,輕輕問她一句——
晚禾,如果有個人,願意用餘生陪你一起做那甜如蜜的東西,你還能再給他一次機會嗎?
(完)
鹽選專欄名:《與君絕:維以不永傷》
作者:@吾玉
代表者: 土屋千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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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立日:2023年03月0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