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我穿越到這本小說中,已十多年過去了。雖然我盡力留存著從前的記憶,但在日復一日的消磨中,似乎也所剩無幾。
在初三那年的暑假,崔致中考完後便跟隨父母出門了一趟,並休了半學期的學。
為的是什麼,我自然知道。
但加上初二一年,遍尋名醫數年之後,崔阿姨終于還是在崔致高一寒假的時候撒手人寰了。
送走崔阿姨後,烏水鎮落了一場大雪。
江南的小鎮,已經許多年沒有見雪。我于清晨醒來,怔怔地站在模糊的窗前發呆,眼前茫茫一片。
是下雪了。
快要過年了。
窗子突然被敲響。
我用手背拭去窗面的水霧,然後便看見一張放大的熟悉的臉——
崔致的鼻子貼在冰涼的窗子上,睫毛也幾乎要貼上來,只認真地看著我的方向。
我又將他唇瓣處位置的水霧輕輕拭去,便露出那櫻紅的唇瓣來。
他張了張嘴,我仔細地看著,口型是「下雪了」。
我突然也貼上臉去。
少年仿佛被我這動作嚇了一跳,琥珀的眼睛如湖水一般,蕩起漣漪來。
「笨。」
我的上下唇瓣相互碰了碰,吐出一個口型來。
崔致應該是看出來了,因為那面頰上的梨渦,此刻又顯現出來。
他只有一個梨渦。
但也漂亮得令人心動。
隔著一面窗子,這少年提了提手上的一袋子東西,又指了指身後,示意我出去。
我點一點頭。
等到出了門,我才發現,崔致穿著一件粉嫩的襖子,襯得本來就白的膚色,更如眼前的景象一般,雪白無暇。
他把粉色穿得很好看。
柔順的黑髮,琥珀的眼眸,這穿著粉色襖子的少年,輕盈地站在我的身前,露出那一個梨渦出來。
「千樹萬樹梨花開。」
我心中突然冒出這一句詩來。
那複雜的、無法形容的情緒,在少年將手上紅格的圍巾輕柔地套在我的脖子上時,一齊湧上心頭。
「小茴香豆,你冷不冷。」
「不冷。」
「感冒了有你好受的。」崔致冷哼一聲,又提起手上的袋子,「你看這是什麼?」
我順著少年的動作看過去,在看到袋子裡的東西時,不由微微一愣:「這是……」
「你最近是不是不高興?」崔致的視線,從那袋子轉移到我的臉上,這個漂亮的、纖瘦的少年,在這一片潔淨的雪地中,認真且毫無雜念地看著我,聲音輕緩:「這是你小時候最喜歡的炮仗和仙女棒哦。」
我有過不高興嗎?
但他應該比我更不高興、更難過、更傷心……才對。
我的不高興……是在于我知道這所謂的小說中的「男主」,其實也真真實實在我的身邊,而他所經歷的喪母之痛,也完全不是小說中的「一筆帶過」那麼簡單。
因為親眼見到,卻不知如何阻止的無力。
我咬緊牙,眼中酸澀,我努力地低下頭,不想讓身前的少年看見。
而這少年,他似乎是愣了愣,頓時慌亂無措起來。
「怎麼哭了呢……小茴香豆?哪裡不高興,你和我說,好不好?」
05.
可我又如何能同他說呢。
在這經了喪母之痛的少年面前,我又怎麼能再說出,這不平靜的寒假之中他或許還將失去他的父親呢?
我第一次痛恨起這本小說。
不論是我穿越過來,還是知道我是一本小說的惡毒女配時……我都沒有像現在這樣痛恨這本小說。
它賦予小說人物——男主的經歷,或許只寥寥幾行字,卻在此刻使我觸手可及著這份難以言說的痛苦。
若他不是真實的,若他只是崔致,而不是阿致……
可是現在,這鮮活的、明媚的少年,就在我的身前。
他那本來慌亂無措的面容上,卻又因為我,而強擠出笑容來。
「小茴香豆,你怎麼啦?」
「有誰欺負你了?怎麼這麼……」
崔致的聲音突然中斷了——
因為我緊緊地抱住了他。
是想象中冰涼的懷抱。我被凍得一個哆嗦,但是沒有放手。
被我抱住的少年,只愣愣地站在原地,手臂怔怔地停滯在我的身側。
而那一袋子炮仗、仙女棒,便墜在雪地上。
「吱嘎」
是雪花鬆軟相觸的聲音。
崔致低下頭來。
「阿致。」
在這熟悉的擁抱中,我哽咽著喊出他的名字,「我好希望你不再難過。」
沉寂的氛圍中,有什麼滾燙的液體落入我的脖頸,接下來便是少年身上淺淡的氣息。
像是甜酸的橘子,乾淨、清冽。
這氣息越發濃鬱。
他將頭埋在我的脖頸處,停滯在半空的手臂也終于放了下來,緊緊地擁住了我。
「……謝謝你,小茴香豆。」
「阿致,你聽我的,在過年的時候,一定不要讓崔叔叔單獨開車出去。」
「阿致,你一定要答應我。」
那場雪後的交通事故,我不知何時發生,而那本小說的具體情節,我即便再努力,似乎也想不起來了。
但我不願意他再受到傷害。
這個喜歡一切鮮明顏色的崔阿致。
我不願意他再受到傷害了。
我的眼淚不斷地落下來,我控制不住地趴在他的懷裡哽咽,耳畔,崔致似乎又說了些什麼,只是我哭得實在厲害,模模糊糊中已聽不太清。
「……我的……」
-
那年的春節,崔致非要同我一起放仙女棒。
在那煙火之中,他含笑的雙眸,便如同天上的星辰一般,閃爍耀眼。
「小茴香豆,你怎麼喜歡玩這個?」
他穿著鵝黃的棉襖,本來臃腫的衣服,卻偏偏讓崔致穿出了風流清麗之感。那看向我時會微彎的眼眸中,盛著的不是星光,而是我。
我瞪大眼睛看著已經玩了一袋子的少年,到底是誰喜歡玩這個啊!
那星光便又點亮在少年的指尖。
火光劃過,如流星飛濺。
這黑暗中的光亮下,他抬頭看著暗沉的夜空,卻突然開口問我:「小茴香豆,你會永遠陪著我的,是不是?」
我想,一個人怎麼能永遠陪著另一個人呢?
但我卻毫不遲疑地回答了他:「是。」
小說裡的顏茴陪伴崔致十八年。
小說外的小茴香豆……又能陪崔阿致多少年呢?
06.
或許是崔致聽了我的話,直到春節的第七天過去,崔叔叔都沒有獨自開車出去。
崔致雖然曾戲謔地問過我當初這句話的原因,我卻不知如何同他開口,于是這漂亮精緻的少年,只徉作傷感地歎一口氣,望著我道:「我家小茴香豆長大了,有了不少自己的秘密。」
他的笑仍舊是明亮的,那朵梨渦也仍舊是漂亮的,但崔致眉眼間本來的意氣,終究是變得沉穩起來。
然而,就在我以為這小說劇情當真能夠避免的時候,在大年初十——也就是我生日那一晚,我看著眼前一桌豐盛的佳餚,卻不見顏父和崔叔叔時,心中卻無端忐忑難安起來。
廚房裡,顏母正在做菜,她趁著空探頭出來問道:「小茴,你爸爸和崔叔叔怎麼還沒來?還有崔致,他往年不是來得最早,怎麼現在還沒有來?」
我想起今日下午的時候,崔叔叔與顏父相約去明澄湖釣魚,明澄湖距離烏水鎮並不遠,當時的我便也沒有想多,此時我心頭總是不安,便問顏母道:「媽媽,爸爸今天下午應該沒開車出去吧?我下午看崔叔叔家的車也還在。」
顏母想了想,笑著說:「他們本來只要去釣魚,你崔叔叔又說得去給你買個生日蛋糕,兩個人便又回來,開了你崔叔叔的車出去。你當時……不是去學校拿資料了麼?所以應該沒……」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一聲門響,我順著聲音看去,卻是匆匆趕來的蒼白著面容的崔致。
他站在客廳裡,望著我,唇瓣顫抖。
顏母看著臉色蒼白的崔致,忙放下手上的東西出來,說道:「阿致,怎麼了,臉色怎麼難看?」
我緊緊地看著崔致,看他那黯淡下來的琥珀色眼眸,看他顫抖的唇瓣。
在這視線之中,崔致張了張嘴:
「顏阿姨,顏叔叔和我爸爸,出交通事故了。」
在大年初十的末尾,在我生日的這一晚,命運、又或者說是這劇情,給了我最大的一擊。
知道劇情的走向又如何,知道每個人的結局又如何,這本小說,就像一個固定世界的法則,似乎將我這個外來人都牢牢地困住,每一條走向的岔路口,似乎都在嘲笑著我——
它們終會通往同一個結果。
-
那亮著的紅燈之下,強忍著眼淚的我的母親,不知何時緊緊握住我的手的崔致,以及闖入這本小說世界十六年的我,都仿佛在命運的手下,期待著老天爺的悲憫與慈愛。
緊緊戴著口罩的醫生站在我們面前,先宣告了崔叔叔的結果——
手術順利,但昏迷不醒,往後怕只會是植物人。
我察覺到握著我的那只手,在控制不住地顫抖著。
而身邊那剛剛經歷了喪母之痛的少年,無論他如何強作鎮定,無論他如何忍著眼淚,那與他的手一般顫抖的聲音,都讓我本就緊緊揪住的心,更是疼痛不已。
「我知道了,謝謝醫生,謝謝。」
那沾染淚珠的睫毛,終究是顫抖著,如胡蝶墜入池水,掙紮而已,再難飛起。
07.
斷言為「植物人」的崔叔叔被送往了重症監護室,崔致暫時不能進去,便繼續在我身邊陪著我。
「阿致。」我握著他的手,想給這冰涼的手一點溫暖。崔致感受到我的動作,便微微側過頭來,勉強地給了我一個微笑。
「……小茴香豆,顏叔叔一定會沒事的。」崔致聲音輕緩,面色蒼白,勉強擠出的那一朵梨渦,仿佛也搖搖欲墜。
我看著他,想說些什麼,但還沒有說出來,眼淚便已經落了下來。
緊緊揪著的心,不論是為仍在手術室的我的父親,還是崔叔叔,又或者是崔致,都幾乎讓我喘不過氣來。
這一切禍事的最終源頭,是那擺脫不了的劇情,亦或是我這個穿越進小說的「外人」呢?
原本的小說中,並沒有顏父出交通事故的情節……
但是,同樣在劇情中「死亡」的崔致的父親,此刻卻成為了「植物人」。
難道在某種程度上,劇情也是可以改變的?
我顫抖著唇瓣,炙熱的眼淚從眼眶中滾落下來,一滴一滴地打在與崔致相握的手上。
那麼我所做的,到底是對還是錯呢?我無法改變的,能夠改變的……到底有什麼?
那緊緊握著我的手的少年,突然伸出另一隻手來,輕輕拭去我面頰上的眼淚。
我抬起眼來。
「別怕,小茴香豆。」
「別怕。」
他的手指,明明如此冰冷,可是觸碰上我臉頰之時,卻讓我本來戰慄的身體與心,一同平靜了下來。
少年溫柔地看著我,蒼白的神色,認真的視線,輕輕說道:「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一直嗎?……
-
顏父手術很成功,只是也需要在重症監護室待一段時間,顏母知道之後,終于放下了心來,她先替崔叔叔找了位護工,這才去照顧顏父。
等到兩位都能出重症監護室的時候,也已是開學之後的事情了。
天氣仍然寒冷,崔致在屋子外面等著我一起去醫院,我出了門,正看見他微微低垂著眉眼站在牆根。
爬牆虎生長得極茂盛,雖然還未到春日,但生命力也極其旺盛,乾枯的黃色與鮮嫩的綠色不斷交織著垂在少年的身後。
他只穿了一件毛衣,是淺淺的粉色。
我喊他:「崔致。」
在這黃綠之間,粉衣少年便驀地抬起頭來。
當他看見我的時候,忽而露出了那淺淺的一個梨渦。
看著他的笑,我突然生出一種錯覺——
好像無論在什麼時候,只要看見我,崔致便會笑起來。
一陣寒風吹過,我從這錯覺中驚醒,下意識地開口道:「阿致,你怎麼只穿了一件毛衣就出來。」
聽到這句話,那少年低頭看了眼毛衣,又抬起頭來,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一般,用那漂亮得如同琥珀的眼眸靜靜地看向我:「忘記了。」
我的心一下子便軟了。
「你都不覺得冷嗎?」我無奈地歎一口氣,走過去拉住他,果然手冰得很。
崔致笑了笑,想要抽出手來:「很冷,不要握。
」
我搖了搖頭,抓住崔致的手,拉他去隔壁的屋子穿外套:「不冷。」低眼看了看那還想要抽出來的手,我緊了緊手指,強調道:「不許動!」
聞言,崔致手指一僵,不動了。
半晌,他才含著笑意,惆悵道:「小茴香豆,你怎麼越來越凶啦?」
我不回他。
崔致的聲音卻緩緩低沉了下來:「小茴香豆,我在想……我還剩下什麼呢?」
我用力拉了拉這少年的手,轉過頭去,認真地說道:「我。」
這一個字剛剛落下,我便見他眼眸微微 亮了,並突然笑出聲來:
「是,我還有小茴香豆。」
08.
崔致高三,我高二的時候,崔叔叔也沒有醒過來,顏母則是帶著顏父去了其他地方修養,他們每隔一段時間會回來看看我和崔致,剩下的很長時間,我和崔致基本都是放養的狀態。
只是不知為何,在崔致上到高三的時候,他的身子突然就差了起來,原本櫻紅的唇瓣,這段時間看起來也多是蒼白。以至于本來就纖瘦的少年,看上去更添清致之感。
對于那些越來越多的情書,崔致也只是笑一笑,他笑的時候,便顯出幾分倦怠之色,連帶著眼睫都在微微顫動。
「抱歉,我妹妹讓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他又拒絕一封情書,在初夏的陽光中,顯得懶洋洋的。
那對面的女生咬了咬唇道:「是高二的顏茴嗎?……可是,可是你姓崔啊。」
于是這顏容絕麗的少年,眼波流轉,微微笑出一朵梨渦,在女生看呆了的視線中,緩緩道:「異母異父的妹妹,不行麼?」
他信手將情書放回女生的懷中,漫不經心地往回走,正巧看見在走廊轉角的我。
「說曹操曹操到。」崔致笑一聲。
我自然已經看到那一幕,便不贊成地批評他:「你拒絕也不該把我當理由。」
少年便舉著手,委屈地開口:「下次不會了,我一定記著。」
我看他,無奈地歎氣。
他又突然思索起來:「你說,我要不然真的改姓去你們家吧?顏致、顏致……聽上去像顏值?」
我:「……說不定真能把崔叔叔氣醒。」
少年笑:「那確實是個好辦法了。」他同我一起往外走,看見不遠處有男生在打籃球,那蒼白的面容上便微微皺起眉來。
我微微側過頭去,看他不經意間皺起的眉頭,不由問道:「怎麼了,阿致?」
聽到我的聲音,崔致的眉頭緩緩舒展開來,他側過頭來,漫不經心地笑了笑:「沒事。」
我順著他本來的視線看過去,在那群打籃球的男生身上頓了頓。
初夏的陽光很耀眼,這群正處于青春年紀的少年們,盡情地在這片天地間揮灑著汗水,數人手中的籃球,便如墜落人間的太陽,在空氣中劃過弧線。
那片陽光之地,照亮的是我與崔致的同齡人。但當我收回視線,看向身旁的少年時,他卻站在屋簷的陰影下,半明半暗。
儘管在面向我時,他下意識地露出那一朵淺淺的梨渦,但眉眼間的疲憊之色,卻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了。
明明是一樣的年紀。
一半在陽光之下,一半立于陰影之中。
我忽然有些恍惚。
現在在我身旁的,到底是我認識了十七年的……那幼稚卻又體貼、溫柔卻又狡黠的崔阿致,還是那本系統文中等待著女主救贖的崔致呢?
不知為何,我的胸口處突然冰涼起來,凍得我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
「小茴香豆,我和你說,前幾天我們班還有男生,想要你的聯繫方式呢。」崔致已經轉過頭去,他看著那群打球的男生,露出一絲不知是何意味的笑來,「你看,就在那群男生裡面。」
我微微一愣。
少年低下頭,喃喃自語:「他想拐走我的妹妹……真是想得美。」
說到這裡,他又抬起頭來,一面握住我的手,一面往陽光處走去。
妹妹。
他不是第一次這麼稱呼我……自然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崔致的妹妹……顏茴。
我正在發愣間,手突然被他握住,下意識便抬起頭來:「阿致……」
但我的話沒有說完。
因為就在我的視線中,這半明半暗、還沒有踏進陽光的少年,驀然鬆開了我的手,合上眼倒了下去。
在如鼓聲般的心跳中,我聽見自己驚慌的喊聲。
我在喊著「阿致」——
但他只是躺在地上,眼眸緊閉,臉色蒼白,渾然未覺。
09.
躺在病床上的崔致面色很不好,汗水從額角流淌下來,我伸出手給他擦了擦汗。
旁邊站著的醫生有些無奈地說道:「檢查都做了,沒有什麼問題。
」他看著我,遲疑地說道:「要不要先住院?」
這位醫生是崔家的熟人,自然也認識我,我搖了搖頭:「阿致不喜歡醫院。」
崔叔叔到現在為止還住在醫院裡面,本來就對醫院排斥的崔致,更加不喜歡醫院這個地方。如果檢查出有什麼問題,勸著崔致住院也就算了,但現在沒有檢查出什麼,崔致肯定也不想要待在醫院。
我微微低下頭,看向靜靜躺在病床上的少年。
他的皮膚本就白淨,此刻更是顯得幾近雪白,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其它什麼原因,那不斷顫動的睫毛,仿佛在承受著巨大的苦楚。汗水從這張琉璃般脆弱的面頰上淌過,又悄悄隱進如鴉的發間,冰涼而沉默。
像是睡美人。
其實我知道這些日子崔致身體不好,但他總不說出來,人也顯得昏昏沉沉,問起時也只說睡眠有些不好,我知道再問他也不會說,只是沒想到今日他竟然會暈倒在學校……
我將他無意間伸出被子的手輕輕塞回被子裡面。
那冰涼的手指微微一顫。
我抬起眼來,撞見那雙微微睜開的眼眸。
掙紮著從蛛網中飛出來的胡蝶,就這樣靜悄悄地停在我的眼前。
旁邊是醫生欣喜的聲音:「崔小公子,你醒了。」
但這蒼白無力的睡美人,卻只盯著我看,他竭力地扯出一個笑容來:「小茴香豆……怎麼表情這麼嚴肅?」
我知道我現在鐵定是面無表情的。
我靜靜地壓了壓被角。
睡美人的眼睫顫了顫,他的手突然又伸出被子,想要握我的手。
「崔致。」
我縮回手,冷淡地喊了聲他的全名。
睡美人立時有些惶恐,他僵硬地躺在病床上,本來伸出被子的手也停在半空,一動不動。
半晌,他那朵淺淺的梨渦緩緩消失了。
他垂著眼,不敢看我:「對不起,小茴香豆。」
「……」我沉默地看著他。
旁邊的醫生早已識趣地離開了,這間房便只剩我和崔致。
崔致一會瞧瞧我,一會低下眼,支支吾吾且無力地喊我:「小茴香豆,我頭疼。」
我知道我沒有辦法拒絕崔致。
我在心底深深歎了口氣,但好歹你也得堅持十分鐘吧,顏茴!這還沒有五分鐘呢!
這病床上的少年見我有些軟化的神色,便更是眨著那雙漂亮的琥珀色眼睛,虛弱地撒著嬌:「小茴香豆,我頭疼……」
但還沒等他說完,我已經伸出手來,輕輕抓住了他的手。
很涼。
在抓住的一瞬間,崔致的手抖了抖。
不過沒關係,我的手很熱。
我看他:「崔致,你讓我很擔心。」
「……你以後不要這樣了,好不好。」我很想忍住眼眶中的眼淚,但是喉嚨處的酸澀我又不能不在意。
從什麼時候起呢?是那拿著大鑽戒眉眼驕傲卻滿是小心翼翼討好的男孩子,還是那拐角處拎著書包等我的漂亮少年,這朝夕相處的十七年……是青梅竹馬也好,是妹妹也好,就算他不喜歡我,也好。
這脆弱美麗的少年,宛若那一瞬的煙花。
明明知道他是男主,明明知道我是惡毒女配,但我還是飛蛾撲火,一敗塗地了。
而在這病床上躺著的睡美人,終究是沒有收回他冰涼的手,他竭力地吸取著身前人的溫暖,在這樣的沉默中,回以承諾——
「我知道了,我答應你。」
「小茴香豆,我們回家好不好?」
010.
在問過醫生之後,又配了一些無濟于事的藥品,我便和崔致一同回去了。回去之後,他本清醒了一陣子,但當我在樓下端著粥上來的時候,他又已經躺在床上昏睡過去了。
沒有開燈,窗簾也拉著,他靜靜地躺在那裡,一絲光亮也無,一絲動靜也無。
我輕輕放下粥,走過去看了眼崔致的額頭——
密密的汗珠。
但是用手附上去之後,卻又並不覺得燙。我便只能用濕毛巾慢慢把他額頭上的汗珠拭去。
在這黑暗中坐了一會後,我突然又伸出手來,放在崔致的鼻尖。
「呼……」
感受到呼吸之後,我這才有些放下心來。
看來今天的學校是去不成了。
我出門給兩位老師打電話請了假後,便又進去把粥端了出來。
崔致還是沒有醒。
他斷斷續續地清醒著,昏睡著,滿頭大汗。
我不知他到底是怎麼了,在這幾天中,他甚至連一句完整的話都不能和我說。
請的醫生過來,做了檢查之後,也只無奈,說是沒有什麼問題,于是學校裡只能繼續請假,但總不能這樣請下去。
我也去看過醫院裡的崔叔叔,他依舊昏迷不醒、一動不動,由請來的護工照顧著。
幸好……幸好崔致還能醒過來。我動了動身側的手指。
等到某天午後的時候,躺在床上昏睡的崔致醒了。
在我輕輕進到他的房間時,這少年便靠在床上,微微低垂著睫毛,略開的窗簾,灑進陽光,使得這蒼白的面容也有了半分血色。
兩種顏色的交替,便又添幾分難言的溫柔。
聽到動靜,他忽而抬起眼來,有些朦朧的琥珀色,裡面蕩漾的,不是別人,而是我。
「阿致,你醒了。」我走過去,微微彎下腰看他,沒有說他睡過去了多久,只是像往常一般,問著,「你餓了嗎?想吃些什麼?」
他靜靜地看著我,沒有說話。
「阿致?」
他便露出淺淺的笑來,看著我,聲音有些顫抖和沙啞:「小茴香豆……給我也找個護工吧。」
我從頭到腳,忽然冰涼哆嗦起來。
「有什麼好找的,你就這幾天而已……沒關係,你很快就會好了,阿致。」我故作輕鬆地同他這麼說,只是不知道是在安慰崔致,還是在安慰我自己。
在那張就算憔悴也漂亮的少年面容上,便浮現出淡淡的悲傷來,而那因為痛楚折磨而迅速消瘦下去的臉蛋,越發顯得那雙琥珀色眼眸大大的、很乾淨。
他是知道的。我慌亂地想。
這虛弱地靠著的少年,和往常一般,向我撒著嬌:「小茴香豆,找個護工吧,我沒事的。
你還要回去上課。」
崔致是絕對忍受不了外人的照顧的。
我深深地知道。
所以我只是咬著唇,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這些天我雖然迷迷糊糊的,但也有時候會清醒過來。小茴香豆,我的頭好疼,好像裡面有什麼在打架一樣。」崔致聲音淡淡的,「你說,我會不會就這樣,疼壞腦子?」
我沒有說話。
他本來移開的視線,便又重新投在我的面容上,許是見到了我沒有忍住流下的眼淚,他眼神一怔,又是無奈又是愧疚地說:「小茴香豆,你別哭……顏阿姨該怪我了,我害得你哭了多少次?」他想撐著身子來拉我。
我自己抹了眼淚,我是不愛哭的,我當真不愛哭。
「崔致,你一直說我是你妹妹,那我在你生病的時候,照顧你又有什麼不行?」我忍著哭腔,慢慢說道,「我的成績好不好,你是知道的……難道你是想趕我走?」
他的手便停在半空中,喃喃道:「我沒有,小茴……但這樣,總歸不好,我怕有人說你。」
崔致不是會看待他人視線的人。
他一向是驕傲的、矜貴的。
而我……其實我已經逐漸忘卻穿書之前的年紀,但我既然能夠接受穿越,又怎會在意他人的注目?
我只關心我在意的,僅此而已。
「崔致,我媽媽走的時候是怎麼說的,你還記得嗎?她說你們兩個人要好好互相照顧對方,崔致,往日只許你照顧我,現在便不許我照顧你,是不是?」
于是這少年便更加慌亂:「不是的,我沒有這麼想……」
我將他按回被子裡去,看著他那雙明澈如水的眼睛,認真地說:「好了,你躺回去,天氣冷了,會感冒的。」
崔致似乎也迷糊了,絮絮叨叨和我說了些什麼「不行」「不可以」「擔心」的話,又皺著眉昏睡過去了。
我坐在椅子上看他片刻,起身出門給顏母打了電話。
011.
在即將跨入冬天的時候,顏母和顏父回來了一趟。
顏父已經好了很多,只是精神仍舊不濟,他來看過幾回崔致,沒忍住,哭了,旁邊的顏母就輕輕打了下他的肩膀:「都多大了,還在孩子們面前哭。」
崔致是看不到的,因為他正閉著眼靜靜地躺在床上。
顏父哽咽了一下:「我們阿致太可憐了。」
顏母無奈地說:「你先下去喝杯茶吧,我和你女兒聊一聊。」
他于是抽泣著下樓去了。
顏母轉而看向我,輕聲問道:「是休了半學期嗎?」
「嗯。」我點一點頭,愣了愣後,看著似乎憔悴不少的顏母,緩緩道:「抱歉媽媽,我這麼任性。」
她看我半天,突然笑了,握住我的手,輕輕拍了拍:「小茴,我的女兒……從小到大,我一直覺得你很成熟,不像阿致,還有調皮的時候。」說到這裡,顏母的聲音也有些哭腔:「崔致的媽媽,和我是很好的朋友,我一直把崔致也看成自己的孩子……你任性這麼一回,我覺得很好,如果這是你的決定,我和你爸爸都會支援你。
」
「這是你自己的人生,需要你自己做主。」
「只是我希望,你也能照顧好你自己。」顏母輕輕撫摸著我的臉,溫柔地笑了。
在這溫暖的房間中,我第一次覺得我是顏茴——
不是惡毒女配顏茴,只是顏茴,有著自己人生的顏茴,不是穿越而來的外人,僅此而已。
-
一直到顏父顏母離開烏水鎮的時候,崔致的情況也沒有好起來,他中途也有醒過,只是昏迷的時間更久。但凡醒來,崔致也總是強忍著疼痛安慰我,笑著說要自己洗漱,我握著他的手,說再不好轉我就會替他洗漱,于是他便虛弱地笑起來。
在這段時間中,櫃子裡堆積了很多的藥品,也來過很多的人,說著一些可有可無的安慰的話,時間便也就這樣慢慢過去。
在即將迎來春節的時候,崔致的生日也到了,我便在晚上出了門去買長壽麵的材料。
今年不知為何,天氣很冷,很早便下雪了,天也暗得很早。
我乘著昏黃的路燈,踩著雪一步步往回走,手上拎著長壽麵的材料。
等到快要走進崔致家的小院子時,我看見有一排腳印密密麻麻地蔓延進了小院子中。
有誰來過嗎?
我加快了腳步。
就在此時,卻有一道聲音,在不遠處響了起來。
「停——」
我順著聲音抬起頭來,抬起的腳也停在了半空中。
在還飄著雪花的天地間,微微亮起的燈光下,這穿著鵝黃色棉衣的睡美人,就這樣靜靜地站在不遠處,他手上還拄著一根樹枝,不知是從哪裡折來的。
那長久不見陽光的皮膚,露出令人生畏的青筋。
可是他的表情那麼溫柔——
見到他,我下意識地踩進軟綿綿的雪中。
于是這瘦弱漂亮的少年,便帶著抱怨的語氣,仰著微微笑意的臉,看向我:「都說了,要停啊——」
「我特意給你踩出來的……可不容易了。」他微微笑著,溫柔地看著我,「所以,小茴香豆,要踩著,慢慢走來我這裡啊。」
012.
是……
是崔致。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鬆開了手上的袋子,然後沒有停留地往他那裡奔過去。
鬆軟的雪地上,蔓延的本來是崔致的腳印,而當我向他奔去的時候,在那密密麻麻的腳印旁,便又多出了一排我的腳印。
在這潔白的地面上,腳印一路往崔致而去。
這少年,便在盡頭靜靜地溫柔地看著我。
「小茴香豆。」
控制不住自己的力氣,我猛地擁住站在身前的少年,但忽視了剛剛醒過來的崔致的力氣,于是我們倆便一齊跌在了雪地裡。
被我壓在身下的少年,似乎被這一舉動給驚得呆住了,他躺在雪地裡,睜著琥珀色的眼睛看著我,睫毛一顫一顫的,而那跌落下來的時候惹起的飛舞的雪花,便墜落在他的眼睫、鼻尖、紅唇上。
少年呆愣愣地看著我,蒼白而精緻的面容上,浮現出淡淡的無奈,但他就這樣靜靜地被我壓在身下。
而我就支在他的身上,淚眼模糊地看著他。
「崔阿致,你怎麼還敢醒過來。
」
「你怎麼……我一定要好好教訓你,你知道嗎?」
可見我這話沒有半點說服力,因為這被我壓在身下的少年,又翹了翹唇角,認真地看著我,輕聲說道:「顏茴,我打了一架。」
「我讓他滾,他不滾,但現在,他還是輸了吧?」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想,小茴香豆一定會給我做長壽麵吃,所以我一定要醒過來。等過了我的生日,就到我的小茴香豆的生日,我也要親手做長壽麵,給她吃。」
「所以我很努力地打贏了今天的架。」
他掀起眼睫,琥珀色的眼中,有著強忍眼淚的我。
這緩慢的、沙啞的聲音,這還蒼白著臉頰的少年,緩緩伸出手,像從前那樣撫上我的臉頰,溫柔地笑著:
「顏茴,我好想你。」
我猛地抱緊這個艱難地打贏架、氣喘吁吁回到我身邊的少年,惡狠狠地在他的懷裡掉眼淚。
「崔致!你知不知道照顧你很累!」
「崔致,你不要再去打架了。」
沉默片刻後,他輕笑一聲,答應我:「好。」
等到想起是在雪地上的時候,我把崔致拉起來,發現他棉衣後面都濕了好多,便又氣鼓鼓地說:「你也不提醒我,我都忘記了……」
崔致低頭看了眼自己,又笑:「沒事,我穿得厚,感覺不到。」他的視線繞過我,看向我的身後,而後微微歎息地說:「你是想把那袋東西存到明年冬天再吃嗎?」
順著他的視線往後看,我看到了那袋被我扔在地上的食材。
我:「……」
其實我做飯的手藝並不好,但這段時間自己做飯,做著做著倒是也長進了很多,至少一道菜它看上去能夠像菜了。
我把麵條盛出來放在碗裡,又往後看,果然聽見崔致無奈地笑著說:「我不會睡著了,你放心吧。」
我轉過頭:「你的話……」
「我的話怎麼了?」
「都不能信。」我小聲地說了句。
他好像沒有聽見,微微笑著重複問道:「我的話怎麼了?」
「你說得很對,說得很好。」我把兩碗麵條端到桌子上,認認真真地看著他。
崔致和我對視一眼,突然低下頭去,臉頰好像有些紅,連說話都有些支支吾吾的:「你……怎麼一直盯著我呢。」
在這雪夜之中,十九歲的少年心中,又有什麼樣的變化呢?
是否如燈照雪景,一覽無餘,卻又刺痛某處呢?
只是當時的我不知道,也沒有注意。我勉強笑了笑說:「要不然真的試試哪個方法吧?」
我認真地看著崔致,而他沒有抬頭。
「……什麼?」
「乾脆你當我哥哥好了,說不定真能把崔叔叔氣醒。」我把筷子遞給他。
而身前的少年卻沒有接,只是愣愣地低著頭,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握緊了。
「我這個妹妹,當得應該挺稱職的吧?」我好像在問他,好像又在對自己說。
而不知是聽到了什麼,崔致像是雪花觸碰到火光一般,立時抬起頭來,在我微微吃驚的視線中,少年的眼眸彎彎,用我再熟悉不過的語調說道:「那你還遠著呢……」
聲音無端苦澀。
「好了,讓我來嘗嘗小茴香豆的手藝。」
我便因這話收回了心神,看著桌上的兩碗面,有些苦惱地說道:「要是知道你能醒,我就多買點菜了,還有蛋糕。」
崔致搖搖頭,燈光下,穿著鵝黃棉衣的少年肌膚如同美玉一般,盈盈的,而那眉眼間繾綣的情意,就緩緩流淌開來。
「有長壽麵就很好了。」他含笑著看向我,「那我來許願吧。」
「這個十九歲的生日願望——」
「我希望顏茴……」
就在這時,窗外突然響起煙花的聲音。
而在這驟然亮起的夜晚,對面的少年,溫柔平和地看著我,煙花聲中,他正無聲地說著他十九歲的生日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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