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等我醒來,發現自己躺在醫院,右腿打了一層厚厚的石膏,腦袋也被紗布裹成了粽子,段以衍蹙著眉靠在病床上休息。
我下意識地動了動,下一秒痛得皺眉,「嘶。」
段以衍的眼皮明顯一動,睜開雙眼時,滿眼血絲,「恩恩。」
他深吸一口氣,半蹲在床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扶 在我的後背,「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哪兒都不舒服。」我禁不住委屈。
他嗓音帶著細細的抖,「對不起。」
這是我第一次在段以衍臉上看到了自責。
他這樣,我反而不自在了,就在我不知所措時,病房門被推開了。
——是媽媽。
我眼巴巴地望著她,我好痛,一看到她,就更痛了。
她陰沉著臉,看向我時滿是悲怨,「段恩恩,你讓我說你什麼好?騎腳踏車都能摔到腦震盪和骨折,你到底能不能讓我省省心?」
我不可置信地瞪著雙眼,張了張嘴,喉嚨一陣發緊,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無端的責駡讓我的心涼了半截,緊接著她又開口,「你哥這段時間忙著畢業,昨晚還在這陪你一整夜。」
我憤憤不平地看著薑韻荷,試圖在她臉上找到一絲擔心,而她冷漠的樣子讓我害怕。
原來她不管我了。
我心口好痛,心臟痛得仿佛碎成了千塊萬塊,每一塊都在被她用言語的尖刀狠狠刺穿。
再多看她一眼,我就要窒息了。
「阿姨,你說夠了嗎?」安靜的病房突然聽到段以衍有力的聲音。
他語氣很冷,「段恩恩是你親生的,我不是,你不用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段以衍除了對我沒涵養,其餘他對誰都能控制情緒。
這還是他第一次在別人面前失態。
「如果你不疼她,那我……做哥哥……的疼。」
聽到段以衍溫暖堅定的聲音,就像溺水的人突然被人抱起,他的話讓我心頭的窒息漸漸平和。
我抹了一把眼淚,又把身體轉了轉,偷偷用餘光瞄過去。
薑韻荷面紅耳赤地看了我一眼,我扭過頭,倔強地不肯看她。
等她走後,段以衍擺正我的身體,我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只能任由他擺佈。
他帶著愧疚幫我擦乾眼淚,又重複了一遍,「對不起。」
心口的委屈頓時上了頭,我實在忍不住,「我沒搶走你爸爸,還被你搶走了媽媽,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你一直對我這麼惡劣,我到底哪錯了?」
我聲音越來越輕,到最後禁不住嗚咽,「你上趕著教我騎車,就是誠心想害死我,我要是徹底醒不來,是不是就如了你的願?」
「段恩恩!」段以衍伸出手堵住了我的嘴,臉色難看地靠近我,「我的願,就是你好好的,以後我會護住你。」
他說得很急,胸口起伏得有些厲害,離這麼近,我才看到他滿臉倦容,那無處安放的眼神看到我時,就像是自己的寶貝失而復得了。
我被他的眼神嚇了一跳,掙紮著要躲開。
他卻故作鎮定地先撒開手,我們之間忽然靜得呼吸可聞。
段以衍輕咳一聲,打破尷尬,「餓了嗎?」
「沒有。」我的話音剛落,肚子便很不給面子地「咕咕」叫了起來。
溫熱的氣息撲在我耳側,「祁川去買早餐了,待會就送過來。」
祁川?
我不想見他。
我稍稍用力,蒙進被子,只露出眼睛。
段以衍臉色一僵,「躲什麼?」
我可憐地癟癟嘴,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都包成粽子了,肯定醜死了。」
「不醜。」段以衍的臉色有些古怪,見我還盯著他,立馬扭過頭,從我的視角望過去,只能看到他快速滾動的喉結。
我才不信他的話。
「我肯定毀容了。」
我還沒有跟祁川表白呢。
我還沒有跟他談戀愛呢。
段以衍忽然輕哼一聲,轉過身,直直看著我,眯了眯眼,「下一句,你是不是想說,毀容了就沒人要了?」
我剛想搖頭。
段以衍眸光一亮,忽然勾唇,「我要你。」
我要你個大頭鬼啊!這個福氣給你要不要?
就算因為愧疚,你也沒必要害我。
段以衍分明克我!
跟他在一起准沒好事。
「我才不要你呢。」
「叮——」
一陣手機鈴聲不合時宜地蓋住了我的聲音。
「403,我在門口等你。」
7
祁川到了。
段以衍耐心交代他,「我去打點開水過來,你幫我照顧段恩恩。」
我呼吸一窒,又往被子裡面縮了縮。
「別躲,讓我看看。」祁川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開口,生怕嚇到我。
他的手在我背上輕輕安撫,趁我不注意,被子被他一把拉開。
我就這樣狼狽地映入了他的眼簾。
被喜歡的人見到最難看的樣子,我真的沒臉見他了。
「你別看我。」
我不顧疼痛,執意要躲。
他把我按住,聲音有些責備,「別亂動,怎麼傷得這樣嚴重?」
我可憐見地癟著嘴,眼睛紅成了兔子。
他看向我,眸光閃過一絲心疼,就在一瞬間,他突然一伸手,把我緊緊抱住。
他竟然抱我?
我傻了。
可能是窗戶關得太嚴實,空氣無法流通,我熱得渾身冒汗,連喘氣聲都加粗了不少。
在我還不知道怎麼安置自己不安分的手,眼神亂飄時,就看見段以衍黑著臉站在病房門口。
我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心裡甚至多了一種令人費解的慌亂。
我竟一下推開了祁川?!
段以衍看著我的舉動,黑著的臉稍稍緩和,他徑直過來,「起來喝點水。」
我端起水杯,乖乖地抿了一小口,不敢直視他們任何人。
其間,祁川接了一個電話,回來之後,他神色為難地看著我,「哥哥有時間再來看你。」
我下意識抓住他的衣袖又鬆開,「好。」
其實不好,我想要他陪我。
祁川是在我來段家之後,遇見的第一個好人。
他從來不會凶我,總是對著我笑呀笑,眼睛彎成好看的月牙,讓人忍不住親近。
時間久了,我便不受控地喜歡他。
他擼了擼我的頭,轉身又跟段以衍耳語了幾句。
我只聽到飄來的幾句,「趕緊回去,這事挺重要的……」
段以衍風輕雲淡地回答,「她更重要。」
祁川點點頭,不再說話。
等祁川走後,段以衍很自然地坐在我床邊,炙熱的眼神牢牢鎖住我,卻又一言不發。
我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小心翼翼地端起水杯,又抿了一口。
段以衍輕咳一聲,嚇得我手一抖,水杯掉到了床上。
我有些瑟瑟發抖,這下完了,我又要挨訓了。
「別動。」段以衍反應迅速地抱走濕掉的被子,仔細檢查我的身體,發現我沒有被燙傷後,他才抱來一床新被子。
我不敢看他,又悄悄往角落挪了挪。
頭頂傳來一陣輕哼,「為什麼怕我?」
沒等我回答,緊接著段以衍捧起我的臉,惡狠狠開口,「不准怕。」
我深深地望著段以衍,拼命從他臉上尋找想要迫害我的情緒,可卻是徒勞。
盯久了,我發現他看我的眼神竟還有一絲令人意外的溫柔。
我趕緊別開臉,莫不是大白天見鬼了?
忽然,他彆扭地放輕嗓音,「你剛才為什麼抱著……祁川?」
聽到祁川的名字,我不由自主地臉紅,這要我怎麼好意思開口?
「我……」
「嗯?」他神態自若地往我身邊靠了靠。
「我喜歡祁川。」
這句話被段以衍堵在了唇裡。
他的手扣在了我的頸後,把我往前一帶,我便落到了他的懷裡,而他在我唇間輕輕蘊含。
我猛然醒悟,趕緊推開他,「你、你胡來!」
他竟然?
他怎麼敢?
我是他妹妹。
我按住起伏的心口,頓時氣血上湧,連耳尖都滾燙。
此時的段以衍,連說話都氣息不穩,竟敢問我,「你害羞?」
我捂著耳朵,對著他暗湧的目光罵道,「你瘋了!」
你可是我哥哥!
段以衍的神色看似鎮定,而臉上卻不自覺帶上兩團粉紅。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用修長的手指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唇,然後指著我,「你也親我了。」
這事兒連過路螞蟻看到都覺得離譜,明明是他突然湊近……
我今天倒要看看他怎麼狡辯,「是你先的。」
他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我從來沒有親過別人,就算知道你是我後媽的女兒,我還是忍不住親你,所以,你知道是什麼原因嗎?」
「什麼?」在他的蠱惑下,我竟然傻傻開口,難道這就是腦震盪後遺症嗎?
段以衍一本正經,「因為我……想。」
我:????
一口老血差點吐出來!
安靜的房間裡面,我們四目相對,誰也不說話,就這樣莫名地看著對方,然而,我們的呼吸正在熱烈糾纏。
8
段以衍在醫院沒日沒夜地照顧了我一個星期。
偷吻事件過後,我跟他相處,總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彆扭。
還好快要出院了,再也不用只面對他一個人。
出院這天,祁川也來了。
看見他後,我果斷撇下段以衍,單腳往祁川的方向蹦蹦跳跳,祁川抬眸微微一笑,「你別動,我過來。」
「好呀。」
我忍不住心虛,快點過來,別再讓我跟段以衍單獨相處了。
就在這時,段以衍突然伸手拽住我的後衣領,接著指尖一挑,無意劃過我的脖頸,我倒吸一口涼氣,不敢亂動。
「你再跑一個試試。」他低著頭,一說話,呼出的氣息就灑在耳邊,有些癢。
我咽了咽口水,抬頭看段以衍,正好撞進他幽深的目光。
同時,祁川也對我伸出手,他望著我打石膏的右腿,貼心問道,「恩恩想要哪個哥哥背你回家?」
醫院離我們社區很近,步行幾分鐘就到了。
「我要你。」
祁川才是我的私心,我斷然不會選擇段以衍。
我靠在祁川背上,連大氣都不敢喘,段以衍看到了我的舉動,臉色瞬間蒼白,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之後,獨自走在前面。
祁川興許是怕走太快,讓我不舒服,他每一步都很慢,而段以衍的背影也越來越遠。
我舒出一口氣,心頭卻有種不能言說的茫然。
回到家後,我才知道媽媽又陪段叔叔出差了。
最近,他們出差越來越頻繁,薑韻荷倒是一個月可以見一次,可段叔叔,我都快半年沒看見他了,以至于家裡長期只有我跟段以衍。
段以衍一回來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好一會兒了。
下午三點,他突然給我發資訊,「我頭暈。」
我對著信息一陣發呆,發錯了嗎?
我一個跛腳的,怎麼伺候你?
「我讓祁川給你送藥。」這條資訊還沒有發出去,我的手機又收到了一條新資訊,「不要找祁川。」
真是麻煩。
罷了,看在這段時間他辛辛苦苦照顧我的分上,我應該要去看看他怎麼了。
段以衍的房門竟然沒鎖,我愣了一下,他什麼時候對我卸了防備,我卻渾然不知。
等我蹦進去,發現他微蹙著眉,臉色蒼白了許多。
我伸出手,碰到他的額頭時一驚,「你真發燒了,我們去醫院看看。」
段以衍緩緩睜眼,嗓音有些低啞,「剛回來,不想去了。」
「我去給你拿藥。」
這人本來就惡劣,要再把腦袋燒壞,變傻了,以後就真沒人要了。
我把藥送到他手上,他卻不肯動,「沒力氣。」
段以衍身上很燙,說話連眼皮都抬不了,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虛弱成這樣子。
瞧這可憐樣兒。
我只好抱著段以衍的腦袋,讓他靠在我身上,再把藥喂到他嘴裡。
他微微一掙紮,便不再反抗。
等吃完藥後,他悠悠睜眼,視線牢牢鎖在我身上,「你不准走。」
生了病的段以衍少了往日的盛氣淩人,說話反而軟軟的,像是在撒嬌。
別以為撒嬌對我管用。
我放下水杯,捧著他的臉,狠狠地揉了一把,「好,姐姐不走。」
他輕哼一聲,嘴角彎起了一個弧度。
我托著腮,坐在他床邊,看著他安然入睡,自己眼皮也漸漸沉了起來。
腦震盪後遺症又上來了,我打著哈欠,全然忘了現在要幹嗎。
真的好困,我很自然地鑽進被窩,抱著身側的大狗熊悄然睡去。
熱乎乎的真舒服,我更加貼近了些,夾著大狗熊,這一覺睡得真愜意,只是它太熱了,幸虧是冬天,我還能忍受,這要是夏天,我真要給它一腳踹地上去。
9
不知睡了多久,暈眩感好多了,我茫然地揉揉眼睛,在床上扭了扭,手掌卻不知觸碰到了什麼東西。
很奇怪的手感,我禁不住好奇,便用力一擰——
「嘶。」一股溫熱的氣息灑在我耳邊,癢癢的。
等我困惑地扭頭望去,心突然漏跳了一拍,段以衍竟然躺在我旁邊!
我迅速坐起來,捂著嘴,震驚地盯著段以衍。
他悠然地閉著眼睛,表面看著沒有絲毫反應。
做了這種事,居然還睡得挺安穩。
我忍著怒氣,準備悄悄起身,卻又看到他的眼皮明顯動了一下。
他在給我裝睡!
我冷哼一聲,離他更近了,「也不知道我這手勁兒,能不能一下給你掐死。流氓!」我唾駡一句,雙手故意攀上他的脖子,作勢要掐死他。
段以衍的喉結不受控地在我手心滾動,呼吸粗了許多。
我嚇了一跳,趕緊把手往回縮。
他驀地睜眼,目光在我臉上流轉了幾秒後,懶懶開口,「叫我什麼?」
我倒吸一口涼氣,不自覺地攥緊身下的床單,「你、你不安好心。」
他哼笑了幾下,突然伸手,修長白皙的手指撫在我的臉頰上,輕輕一彈,「你趁我睡著,擠在我床上,現在又來倒打一耙,你說說,誰不安好心,嗯?」
我可憐巴巴地捂住耳朵,「我沒有,不是我。」
段以衍挑著眉,一點點逼近, 似笑非笑的神情透著玩味,「你有,就是你,流氓。」
這下完了,我成流氓了。
我急了,不管不顧地撲過去捂住他的嘴,「我警告你,這事兒不能亂說。」
他眯著眼睛,稍微用力,就把我摟進懷裡,「小心,你的腿。
」
我一怔,被他火熱的目光盯得頭皮發麻,「你快鬆開我。」
他按住亂動的我,將下巴擱在我頭上蹭了蹭,「你要跟我談戀愛嗎,段恩恩?」
他的聲音很啞,帶了幾分勾人的意味。
就在這一刹那,我仿佛耳鳴了,腦海中一直在重播段以衍的那句「你要跟我談戀愛嗎」。
我的心臟怦怦亂跳,似乎要爆炸了。
再跟段以衍待在一塊,我人就沒了。
「你、你別這樣!」我惱得一把推開他,連鞋也顧不上穿,就灰溜溜地蹦回自己的房間。
身後還能聽到段以衍可惡的笑聲,「你躲什麼?」
我躲什麼,你心裡能沒點數?!
關上門後,我躺在床上,將自己扭成一團麻花,「啊——,他到底想幹嗎?」
難道說,他來硬的發現不能趕走我,就故意用這種爛招卸掉我的心防,再把我從他家踢出去?
「好心機啊!」我恍然大悟,卻又莫名失落。
「咚!咚!」一宿沒睡,這會兒眼皮子上下打架一個回合,我剛睡過去,就被萬惡的段以衍喊醒,「段恩恩開門。」
「煩死了!」我咬著牙,氣鼓鼓地去開門。
段以衍氣定神閑地站在門口,昨晚發生的事似乎沒有給他造成任何影響。
他看著倒是容光煥發,然而我呢?我是個被惡人折磨一宿的可憐蟲。
他把我刺激得都快沒人樣了,我心一橫,抓住他的手臂,都快跪下了,「我求求你,不要害我。」
「害你?」他臉一黑,很是納悶。
「別給我裝糊塗。」我眨巴著眼睛,很委屈地說道,「你的爛招已經被我識破了。」
他似乎想到什麼,眸光流轉,眼裡帶笑,湊到我耳畔低聲開口,「我們的事,待會再說。」
我們的事?我們能有什麼事兒?!
我徹底崩潰,心頭像被一隻貓爪重重撓了一下,那種被蠱惑的窒息感又上頭了。
段以衍神色自若地捧著我的腦袋,往旁邊轉了轉,「你同學來看你了。」
姚小顏從一旁悄悄探出頭,「我覺得你不需要我。」
我太需要了,我一把摟住姚小顏,段以衍輕咳一聲,目光十分不對勁。
我懶得理他,趕緊拽著姚小顏回到自己的房間。
「我還以為你不理我了。」
姚小顏擺擺手,「我已經塌過太多房了,現在內心毫無波瀾,何況男人哪有姐妹重要,你們倆就好好談戀愛吧。」
我著急反駁,「他是我哥!」
「繼的。」
姚小顏的話音剛落,我的心裡似乎閃過一絲莫名其妙的慌亂,甚至有些慶倖。
不對!那可是我最討厭的段以衍啊。
我深吸一口氣,有理有據地說服自己,「我喜歡的人是祁川,在我最無助的時候,他總會陪著我。段以衍就不一樣了,他很惡劣,總莫名其妙地欺負我,還說一些讓我捉摸不透的話……」
我的聲音越來越小。
姚小顏一副看透一切的表情,「你知道什麼是白熊效應嗎?」
見我一臉迷茫,她嘖了一聲,「你告訴自己,『不要在心裡想著一頭熊』,你反而會一直想著這頭熊。
」
姚小顏毫不憐惜地掐著我的臉蛋,「段恩恩,你怎麼辦呢?」
等她說完,我急得都要哭了。
原來這就是旁觀者清。
10
我很小就被媽媽獨自撫養,表面大大咧咧,內心實在敏感。
我托著腮望向窗外,看似安靜,心裡正在萬般不知所措。
寒風迎面吹來,冷得像是要透進骨子。
我閉著眼睛,思緒漸漸飄遠,腦海被無數張畫面塞滿,一會兒是祁川,一會兒又變成了段以衍。
剛來段家的時候,我不習慣這裡的一切,偷偷哭時,祁川總能發現,仿佛他的目光一直在我身上。
我從來沒見過比他還溫柔的人,他從來不嫌我煩,每次等我哭完,他就像變戲法似的,給我遞來彩色糖果。
他的眼睛總是格外亮,「吃點甜的,就不會苦了。」
我小心翼翼地問過他,「你為什麼會對我好啊?」
他彎下腰跟我說話時,溫柔地勾走散在我耳邊的髮絲,「因為,有人也對我這麼好過,我想把溫暖延續下去。」
被雨淋過的人,也想幫別人撐傘。
就算我只是他關照的其中之一,可我空蕩蕩的心也被填滿了。
我越來越依賴祁川,但我並不知道這算不算喜歡。
我把祁川送給我的所有彩色糖果紙都收進了床頭的一枚小鐵盒裡,我總在想,如果集到 999 張,我就勇敢告訴他,「拜你所賜,我現在很甜,你要不要嘗嘗?」
可是現在,還沒等我攢滿 999 顆糖果紙,我卻不愛吃糖了。
我終于懂了,原來依賴不是喜歡。
喜歡是什麼?
我想了很久,腦海中卻只出現段以衍的臉。
一想到他,我會不受控地面紅耳赤,心跳加速。
跟他見面我甚至不敢和他對視,想離他近些又怕我們離得太近。
我的情緒全然被他的行為所牽制。
當我知道,他為了在醫院照顧我,放棄了參加資訊聯賽,我會不自覺暗喜,有些飄飄然。
我終于意識到了,我不是他的 plan B,也不是他的選項 E,更不是任何備選,就只是唯一答案。
又想到橫在我們中間的身份,我的心口像是堵了一塊巨石,上也無法上,下也下不去,只能難受地泛苦。
我、我不能喜歡他。
「冷嗎?」段以衍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了,他把羽絨服蓋在我身上。
我臉色一僵,「你怎麼進來了?」
他勾著唇,毫不在意我臉上對他的不滿,反而一挑,把手鑽進了羽絨服,我一驚,作勢要躲。
他用力抱緊我,笑得極其勾人,「我該以什麼身份站在你旁邊呢?」
這一刻,他眼裡的認真,我怎麼會感受不到呢?
我垂著眼,故意推開他,「還能以什麼身份?你是我哥哥。」
段以衍眉峰一挑,「哥哥?」
他眯了眯眼,強硬地抬起我的臉,「你在生氣?」
我仰著頭,一點一點紅了眼眶,「是氣你態度惡劣,總把我惹哭?還是氣你,不顧自己的身份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把我惹煩?或者是氣你,身為哥哥欺……欺負自己的妹妹,讓我厭惡?」
他茫然地看著我,冰涼的手指摩挲在我的眼尾,「別哭。」
過了好一會兒,段以衍才僵硬開口,「厭惡嗎?」
「是。」
聽到我的回答,他的手死死攥成拳頭,抵在我腰上,卻又固執地不肯放開。
「段恩恩,你不是喜歡我嗎?」
我慌張要躲,「不喜歡。」
他捏住我的下巴,「你要是心裡沒鬼,為什麼不敢看著我說?」
我就是心裡有鬼,才不敢看你。
「放開我。」我冷靜下來,微微揚起臉。
他深深地望著我,見我不為所動,便冷哼一聲,果斷鬆手。
走出去幾步後,他驀地轉身,把我狠狠摟在懷裡,沉沉道,「那就從現在開始喜歡。」
他的語氣溫柔又縱容。
我掙紮了幾番,看著他桀驁的眉眼在夜幕的籠罩下變得不知所措,我心間的苦澀正在放肆喧囂。
其實,我早就不討厭你了。
我討厭的只是橫在我們中間的身份。
11
三個月後,我的骨頭終于癒合了。
這場鬧劇結束時,我求段以衍離我遠點。
我以為把還沒有萌芽的種子刻意扼殺掉,它就不會在我心底長成盤根錯節的參天大樹。
那天,他望了我好久,在陽臺細碎的燈光下,那雙好看的眼睛裡出現了流動的光。
到最後,他也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而那之後,我一直在躲他。
就連一個月才回一次家的薑韻荷都看出來了,我們不對勁。
她私下問我,「你跟你哥怎麼了?是不是吵架了?」
「別問了。」我有些惱。
薑韻荷氣得不輕,「我叫你跟你哥好好學學,你看你都學成什麼樣了,脾氣一天比一天大。」
她沒停止絮叨,「你這死丫頭,怎麼總惹你哥生氣?既然我已經跟你段叔叔領證了,他就是你哥,你跟他鬧什麼?」
我看著她笑啊笑,笑得眼睛都紅了,「你有沒有問過我,想不想要他當我哥哥?」
她頓時面色通紅,直起腰身,「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意思。」
我話音剛落,段以衍就從二樓下來,仿佛有所感應,他忽然抬眼看過來。
四目相對。
我先錯開目光,「我去學校了。」
走到門口時,我好像聽到薑韻荷拉著段以衍說些什麼。
「阿衍,你別跟恩恩計較,她是你妹妹。」
「誰說她是我妹妹?」
段以衍沒有好臉色。
我不敢再聽下去,立馬逃走。
在社區的轉角處,我碰見了祁川,他看到我先是一愣,「你今天也這麼晚?」
我沒說話。
他習慣地從口袋掏出糖,「又不開心了?」
我搖搖頭,對他淡淡一笑。
他彎腰揉著我的發頂,溫潤的眸子閃著亮光,「你哥今天還沒有出來?」
「快出來了。」我平靜地移開目光,準備走。
他主動詢問,「我騎車帶你一起吧?」
祁川做什麼事之前都會先徵求別人的意見。
謙和的態度很難讓人開口拒絕。
「你不等段以衍了嗎?」這是我唯一開脫的理由。
祁川一愣,沒好氣地笑出聲,「他又不需要。
」
他的語氣實在讓人誤會。
難道說,他是借著等段以衍的藉口,在等我?
我咽了咽口水,並沒有想象中的雀躍,反而有些如坐針氈。
倉促下車,我總感覺背後有一道幽深的視線盯著我,等我回頭去尋,卻什麼都沒看到。
心不在焉地上了一天課後,我撐著發困的眼皮,回家就倒在床上。
「死丫頭,一 回來就睡覺,也不好好學習,你看看你哥,回回在榜一。」
薑韻荷好不容易在家待兩天,還對著我一頓數落。
我轉著眼珠子,實在不忍心開口,父母的智商決定孩子的智商,我笨還不是怪你自己。
想讓薑韻荷趕緊出去,我把姿態放低了些,「是是是,瞧他厲害的,我服。」
「你這是服嗎?」薑韻荷揪住我的耳朵,用力一拽,「別在這躺著,把牛奶給你哥端過去。」
我躲段以衍都躲成這樣了,結果竟被親媽逼著,上趕著去找他。
那我之前對他的避之不及不就成了笑話?
「我不去,誰愛去誰去。」
「段恩恩。」薑韻荷朝我吼,「我帶著你嫁到段家,你知道被多少人指著罵嗎?現在日子稍微好些了,你非要折騰是嗎?」
過了一會兒,她又歎氣,「你哥性格是不好相處,媽媽做後媽比做親媽更難,恩恩,媽媽希望你能懂事些。」
「知道了!」我氣鼓鼓地接過牛奶,小聲嘟囔,「你別後悔就行。」
薑韻荷滿意地點著頭,走在前面。
「媽,你別動。
」我在後面,很清晰地看見她的頭上長出了幾根白髮,她一向愛美,我小心翼翼地用手把白髮撥到一旁,藏好,心裡卻不是滋味。
薑韻荷似乎知道,她拍著我的手感歎,「我老了。」
我好久沒這樣看她了,我以為她一直年輕漂亮。
薑韻荷怎麼突然就老了,眉宇間的憔悴怎麼藏也藏不住。
我忍不住關心,「你跟段叔叔總在外面出差,是不是太累了?」
她拍著我的腦袋,眼神明顯慌亂,「快進去。」
薑韻荷一向如此,什麼事都不會告訴我,我無奈歎氣,只好乖乖聽話去找段以衍和解。
盯著我進去,薑韻荷才肯下樓。
房間內,段以衍裹著浴巾靠在床上,發梢上有水珠滴落,像是剛洗完澡。
看到進來的人是我後,他表情一點一點鬆懈下來,「找我有事?」
我努力調整好情緒,讓自己迅速鎮定,「我媽讓你喝牛奶。」
他的神情像是心中怒氣無處發洩,只能看著我冷笑,「這麼聽話?」
「愛喝不喝。」放下杯子,我逃似的離開。
段以衍的反應比我快,我還沒出去,就被他不輕不重地拽回來,他手上傳過來的溫熱觸感,讓我後脊背一陣發緊。
我驚慌失措地偏過頭,不再看他,「我媽就在樓下,你快鬆開我。」
他絲毫不顧慮地把我推在牆上,「那又怎麼樣?」
我用力吸了一口氣,刻意強調,「我媽今天還告訴我,要跟哥哥好好相處,哥哥,你這是想要好好相處的態度嗎?」
段以衍上半身前傾,一手撐在我身後的牆面上,「一口一個哥哥,妹妹可以對哥哥這樣嗎?」
他的指尖輕輕摩挲在自己的唇上。
我一驚,面紅耳赤地捂住他的嘴,「別說這個!」
他一臉玩味地挑挑眉,「要我說什麼?」
段以衍說話時,呼出的氣息全部灑在我的手心,我咽了咽口水,氣急敗壞地拿開手。
他眯了眯眼,語氣一冷,「躲著我,為什麼又去坐祁川的車?說話。」他步步緊逼,「段恩恩,我給你慣壞了。」
我心頭一顫,「你在吃醋?」
「吃醋?」段以衍輕咳一聲,凶巴巴地瞪過來,「我沒有。」
完了完了,我怎麼把心裡話說出來了。
我以為他要教訓我,立馬偏頭回躲。
下一秒,我卻被他抱起,橫坐在他腿上,這下我們剛好平視。
他的脖子修長白皙,喉結上下滾動,極具誘惑,「躲我躲夠了嗎?」
四目相對間,我的心口突然傳來一陣燥熱,臉頰不受控地發燙,仿佛是被他下了蠱。
我可憐巴巴地抿著嘴,實在忍不住,「他們說,我媽是狐狸精配不上你爸爸。我是狐狸精的女兒更加配不上你,段以衍,我不想拖累你。」
你本就可以擁有明媚的人生,沒理由再經歷一次喧囂的流言蜚語。
段以衍生氣地敲了敲我的額頭,下顎的線條仿佛收得更緊了,「段恩恩。」
我微微後仰,在他的注視下,哪都不舒服。
段以衍把我緊緊扣住,慵懶的聲線從我頭頂傳來,「哥哥巴不得你拖累。
」
我疑惑不解,固執地扭動了幾番,段以衍眼眸一紅,報復性地咬過來。
鼻尖貼著鼻尖。
聲音全被淹沒在唇齒間。
很久之後,他才鬆開我,「叫你別亂動。」
這分明是倒打一耙。
我大口大口地喘氣,全身熱得像是著了火,「你總這樣。」
段以衍把我的髮絲放在手間把玩,聽到我的控訴,臉上的表情越發挑釁。
「你躲我一次,我就親你十次,我看你還敢不敢。」
段以衍向來說一不二。
看著他滾動的喉結,我真慌了神,連忙伸手按住,不讓它亂動。
最後,段老師身體力行地給我上了一課,男人的喉結不能亂碰。
晚上,我們一起下樓,薑韻荷開心了不少,她以為我們和好了。
也是,在她的撮合下,我們真真在一起了。
我不敢看她,愧疚的,不安的,內心深處,實在五味雜陳。
段以衍向來淡定,他在看不到的角落,輕輕勾著我的手指,仿佛是想告訴我,有他在呢。
可我不這樣覺得。
我後怕得冷汗一層一層往外湧,身體就像一條緊繃的弦,越繃越緊,直到崩潰。
12
我和段以衍約定,戀愛只能偷偷談。
在他們眼裡,我們依舊是水火不容的繼兄妹。
有時候戲演太過了,甚至有人為段以衍打抱不平。
「恩恩,你最近確實有點過分。」
祁川拉著我耐心開導,「阿衍他不是壞人,你跟阿姨的到來,讓他覺得段叔叔會忘記他去世的媽媽,所以他才會對你們態度有些不好。
「我跟他一起長大,他是什麼性格,我再清楚不過了,對于你們,他雖然難以接受,但他從來沒有真正地傷害過你。
「你最近把他欺負的,他都不像他了。」
我閃著心虛的目光,毫無底氣辯解,看來這場戲演得很逼真。
祁川口中說的欺負,就在剛剛。
天空陰沉,烏雲翻滾,一場暴雨突然而至,段以衍撐著傘斜靠在柱子邊,恣意悠閒地等我。
我心裡有鬼,哪敢跟段以衍一起回家?
段以衍只好把傘遞給我,那時祁川恰好出現,我便露出凶巴巴的眼神,裝著從段以衍手裡搶傘的模樣,拿到戰利品便大搖大擺地走了。
從祁川身邊經過時,又故意讓他看到我臉上得逞的笑容。
結果段以衍冒雨回家,晚飯後就發燒了。
看著他病懨懨地躺在床上,我的心一揪一揪,實在心疼。
便端著感冒靈偷偷進入他的房間,還沒走近,段以衍就叫我名字,「恩恩。」
「你怎麼確定是我?」我苦巴巴地蹲在地上,把頭枕在他旁邊,一瞬間心裡湧出來各種滋味。
段以衍忍不住起身,伸出手抱緊我,「只有你進來,不會敲門。」
我垂眼靠在他的胸口,將腦袋晃了晃,「自家哥哥,不用敲門。」
上揚的尾音,讓段以衍失聲一笑,「撒什麼嬌。」
他又把我往懷裡揉了揉,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深,「不在一起時,你要躲我,在一起也要躲我,什麼時候,恩恩才不會躲我呢?」
我心裡一陣惆悵,捧著他的臉,蹭了蹭,「我害怕。」
段以衍挑著眉,回蹭過來,「我會擋在你前面。」
我的心用力地跳著,一下又一下,越來越快。
距離太近,我甚至能感受到他鼻間噴灑的熱氣,「你身上好燙。」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段以衍卻抽出被子迅速蓋在身上,「感冒藥呢?」
他說話有些喘,耳郭都惹了一層粉紅。
差點把正經事忘記了。
「都快冷了,我重新幫你泡一杯。」
「不用。」段以衍喊住我,「你喂我喝。」
我勾著嘴角,把藥端在他唇邊,「好,姐姐喂你。」
他眯了眯眼,剛想說什麼,房門卻被推開了。
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連指尖都在顫抖。
「阿衍。」原來開門的人是祁川。
我緩緩呼出一口氣,忽然靈光乍現,便指著段以衍一頓數落,「我媽讓我給你送藥,凡事都得講個配不配,最好病死你。」
段以衍看著我,可憐巴巴地眨著眼,用口型說了句,「調皮。」
我悄悄彎起嘴角,嘴裡又凶他,「想喝藥自己起床去倒,別以為我真會好心給你送藥。」
門口的祁川卻呆如木雞,我出去時,他勉強對我笑了笑,隨後,就緊跟上來教育我。
不只是祁川,薑韻荷看到我在吃飯時把段以衍的椅子搬走了,低聲吸了一下氣。
吃完飯,她把我拉到一旁,「你以前見到阿衍就像老鼠見到貓,現在這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段恩恩,你又是搞什麼花樣?」
我故意惡劣起來,「天天阿衍、阿衍,到底他是親生的,還是我是親生的,反正段叔叔總不在家,我就欺負他,怎麼了?」
「你可小聲點。」薑韻荷實在為我捏了把汗,她刻意壓低聲音,「你們倆又不是親兄妹,你別把他惹急了,他……」
我抓住薑韻荷的肩膀,眼睛一亮,「停,你剛才說什麼?」
「你別把他惹急了。」
「上一句。」
薑韻荷疑惑開口,「你們倆又不是親兄妹?」
我用力地點著頭,「媽,你要記住,我跟段以衍不是親兄妹。」
她皺著眉頭,氣勢洶洶,「你這死丫頭,都來段家這麼久了,還這樣討厭阿衍。」
薑韻荷苦口婆心地勸了勸,「你就是不會演戲,什麼事都寫在臉上。你們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你收斂點,阿衍再怎麼不好,他也是你段叔叔的兒子。」
誰說段以衍不好,沒人比他好了。
罷了,為了坐實我跟段以衍水火不容,只能委屈他。
「養出他這種逆子,我都替段叔叔焦慮。」我故意提高聲音,「我太討厭段以衍了,恨不得……」
薑韻荷立馬抬手捂住我的嘴,「你這死孩子,非要折騰得這個家雞犬不寧,阿衍還在那站著,趕緊閉嘴。」
我往段以衍那兒瞟了一眼,明顯看到他耳朵一動,心中忍不住酸澀,這種苦日子什麼時候才到頭呢。
段以衍正坐在沙發上聽著電視聲音打發時間,我上樓時,故意輕咳,他目光一頓,悠然跟在後面。
一進門,我就抱著他,鼻音很重,「段以衍,我不是誠心要罵你的。」
他安撫地揉著我的發頂,回答沒有一點遲疑,「我知道。」
我仰著脖子緊盯段以衍,「我不敢讓別人發覺我們之前有一絲異樣,我好怕他們發現,我太害怕了。」
末了,眼前的人尾音輕飄飄地上揚,帶著一股涼意,「你後悔跟我在一起?」
「不後悔。」我下意識反駁,想了想還是補充了幾句,「我以前特別討厭你。後來,我發現你並沒有我想的那麼惡劣,你看似冷漠,可我卻看到你偷偷喂流浪貓,我被媽媽訓,你主動護在我前面,我病了,你寧願放棄參加資訊聯賽也要在醫院照顧我,我還聽到你說,我更重要。我喜歡你,就在你渾身顫抖還抱著我沖進醫院的那一刻,就在你惹我,看到我哭,又懊惱的那一刻,就在你堅定不移地說,以後由我護著你的那一刻,看來,我早就喜歡你了。」
段以衍滿意地笑了笑,對我的回答並不意外。
好像他早就看透了似的。
他攬著我的肩膀,用修長的手指按了按,「那就一直喜歡下去,好不好?」
清冷卻帶著一絲哄誘的聲音就這樣鑽入耳,我仰著頭,笑得格外雀躍。
段以衍迫不及待地想聽到我的回答,他的目光湧動著瘋狂,「快說。」
「好。」我堅定啟唇。
他輕笑起來,蠱人的聲音在夜色中徐徐散開,上揚的尾音就像一根輕柔的羽毛撓在我心間,癢癢的。
我眼巴巴地望著段以衍,他的指尖有意無意地在薄唇中央輕輕摩挲幾下,帶著幾分勾人。
這畫面看過去像是在刻意邀請我品嘗。
我輕輕舒口氣,嗓子幹得厲害。
他的舉動實在太讓人誤會了。
是親過去,還是不親呢?
親下去顯得我太主動,有些輕浮,萬一他沒這個意思呢?
不親下去,好虧呀,哥哥還真是秀色可餐。
我糾結地嘟起嘴,乾脆不看他。
沒等到我的回應,他幾不可聞地輕歎,「獎勵也不要嗎?」
段以衍歪頭輕輕一笑,用氣音開口,「我來主動就好了。」
我瞪大眼睛,渾身酸酸麻麻,完全被他蠱到了。
他把我抱在懷裡與他平視,捧著我的臉,吻了過來,輕得像是只準備淺嘗輒止,但一吻後又繼續加重力道,親得我腦袋暈暈沉沉,手指不受控地亂動。
就在這時,我留意到了一道熱烈的注視,抬眼望過去,——薑韻荷!
她什麼時候進來的?
我定定看著她,腦中仿佛炸開了一聲驚雷。
我迅速推開段以衍,挺直了背脊,緩緩吐出濁氣後,才開口,「媽。」
薑韻荷默不作聲,不知道有沒有看清我跟段以衍剛才的親吻。
我吞咽著口水,小心試探,「你怎麼來了?」
她面無表情地掃了一眼段以衍,「你出去,我跟恩恩交代點事情。」
段以衍比我淡定,他把我擋在身後,主動開口,「阿姨,有什麼事,你跟我交代吧。」
薑韻荷的臉變得煞白,「跟你說什麼?你是誰?你給我出去!」
我心臟莫名跳得厲害,頭皮都在發麻,腦子嗡白成一片,全身迅速湧起一層雞皮疙瘩,媽媽她肯定看到了。
末了,她有些崩潰地指著段以衍,連嘴唇都在哆嗦,「你要是再不出去,我就打電話,讓你爸爸管。」
我還是第一次見薑韻荷發這麼大的脾氣,我害怕極了。
「段以衍,你先出去。」我的身體像風中抖瑟的樹葉,接近破碎,「出去。」
他固執地不肯走,「阿姨,該給你交代的是我。」
薑韻荷硬生生氣出了眼淚,「我管不了你,我現在要跟我女兒說幾句話,請你出去。」
看著薑韻荷痛苦成這個樣子,我的心像是裂開了一道口子,我跟她之間的矛盾,段以衍是不方便聽的。
我把段以衍推到門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你在這,媽媽會更生氣的,求求你回去吧。」
他使勁抹幹我的眼淚,再開口聲音已是嘶啞難辨,「恩恩。」
我哭著把他鎖在門外,小心翼翼地走向薑韻荷,我不知道等著我的究竟是什麼。
13
「啪——」薑韻荷抬手使足了力氣甩在我臉上,我錯愕地望著她,眼淚一滴一滴滑落。
我的臉火辣辣地疼,腦袋在嗡嗡地響,身子禁不住微微踉蹌,我實在沒想到,薑韻荷會打我。
十八年來,這是她第一次對我動手。
以前我再怎麼作,她都沒有打過我。
哪怕是五年前,薑韻荷跟爸爸離婚,我賭氣離家出走,三天后,她來鄰市的警局接我時,她氣得眼淚珠子止不住地掉,我已經做好了被教訓的準備,她卻問我,餓了沒有。
現在的薑韻荷雖然不算溫和,可她從來都捨不得打我呀。
「媽。」我弱弱地抓住她的衣袖,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我就是喜歡他。」
她滿眼通紅,像是在忍受巨大痛苦。
突然,她一巴掌接著一巴掌甩在自己臉上,口中念念道,「是我錯了,是我錯了。」
我嚇得趕緊抱住她,她用力推開我,自己蹲在地上,變成了小小的一隻,她的肩膀抖呀抖,我再也不忍心了。
我把她扶到床上後,跪在床邊,「你別折磨自己,你打我吧。」
薑韻荷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她連呵斥我的氣力都沒有,只顧著流淚。
我跪著往前移了移,心痛得直不起身,只好把頭埋在她腿上,「我不想讓他做我哥哥,我也不想你傷心。」
我哭著求她,身心備受煎熬。
房間靜得只能聽到抽噎聲。
過了一會兒,薑韻荷終于開口,她一個字比一個字重,「你是我的女兒,我比任何人都願你好。」
她又哭了。
抬手抹掉眼淚後,薑韻荷發愣似的望著陽臺,一開口,言語中卻夾雜著無數委屈。
「我跟你爸爸離婚後,一個人帶著你,那時候你小,有些苦我開不了口的,離異女人帶著孩子,總有一些惡人對我動手動腳,我反抗,他們還會變本加厲,他們……他們甚至想把主意打到你身上,媽媽怕呀,媽媽太怕了,怕自己保護不了你,你段叔叔就是這時候出現的,他護著我,真心對我好,可現在媽媽後悔嫁給他了。
」
我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薑韻荷,抬手碰了碰她的頭髮,我不敢太用力,生怕她倒下。
這些,我都不知道。
我好像把這輩子的眼淚全部哭出來了,我對不起薑韻荷。
她閉著眼睛,像是想到了不好的回憶,眉頭皺成了一個川字。
「我被鄰裡罵成狐狸精,再難聽的話,我也見識過,恩恩,所有駡名,媽媽都可以承受,但是人人喊打的日子,我經歷就夠了,你要強行跟阿衍在一起,就是再走一遍我的路,我不想他們罵我的女兒啊,我不能讓他們罵我的女兒啊。」
我的心好痛,怎麼會痛成這個樣子?
我跪著不斷安慰媽媽,「對不起,對不起。」
我聽話,我不敢了。
我再也不敢了。
她緩了口氣,仿佛又變成了我記憶裡溫柔的樣子,低著頭慢慢擦去我的眼淚,可她的眼淚卻又滴到了我臉上。
「我知道你心裡怪我,覺得我跟你爸離婚後,就不愛你了。」
我沒吭聲,我也委屈,離婚後的薑韻荷總是把我推得很遠。
我真以為她不愛我了,不要我了。
「媽媽今天才意識到,我的方法出了問題,我以為不過多關心你,可以讓你變得更加堅強,我比任何人都要愛你。如果我不愛你,跟你爸離婚也不會執意要你,跟段叔叔結婚,也不會執意帶你。」
緊接著她又開口,「我對阿衍好,是想他對你好,我以為我對他再好一點,他就能對你再好一點。」
原來薑韻荷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
「你生病,媽媽心疼,可你段叔叔……你段叔叔得了胃癌,媽媽一直在北京陪他住院,沒能控制情緒。」
原來她長期出差的原因,竟然是段叔叔得了胃癌?難怪這一年她突然就老了,竟然是這樣……
我的鼻子越來越酸,眼淚再也收不住了。
你才剛剛幸福,怎麼會這樣?
薑韻荷,薑韻荷,你怎麼會苦成這樣?
對不起呀,真的對不起呀。
我抱著她,說不出話來,她不管說什麼,我都願意聽的。
「你跟阿衍斷了吧。」
我嗓子堵得無法開口,只能僵硬地點著頭。
「你去美國跟你親爸住一段時間吧。」
「嗯。」
我硬是從喉間擠出一個字。
「你段叔叔的事,他不想讓阿衍知道。」
我眼裡蓄滿了淚,用力搖著頭。
薑韻荷重新闔上眼,手掌摸到我臉上,我才放下心,她的身體正在慢慢回暖。
我能怎麼選呢,薑韻荷好苦啊。
我的心臟被一雙無形的手狠狠揪著,我能怎麼辦呢,段以衍?
14
一夜之間,什麼都變了,又像什麼都沒變。
薑韻荷說,我爸後天回來接我。
說實話,他們離婚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我爸,小時候他對我倒是挺好的,可是現在我連姓都改了,他要知道,可能會氣死。
不過我走了,薑韻荷就不用操心了,她可以全身心照顧段叔叔。
但是段以衍,我怎麼跟他交代呢?
我不敢去見他。
我在收拾行李,越收拾越慢,我想把什麼東西都帶走,又想把什麼東西都留下,只要不破壞,我的房間依舊是我的房間,我的家依舊是我的家,我的段以衍就不會把我忘了。
薑韻荷說把不該有的心思收一收,我又忘了。
我突然又難過了,把自己蒙在被子裡,索性又哭了會兒,反正眼睛都腫得不成樣子了。
哭完再爬起來收拾行李,就在反反復複中,行李終于收拾好了。
「你收拾行李做什麼?」段以衍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清冷的聲線裡透著一絲慌亂。
我背脊一僵,說不出話來,只能低著頭盯著他的鞋尖。
「你看著我。」他語氣溫柔了許多,「好不好?」
我的胸口一陣一陣起伏著,眼淚一顆一顆砸到地板上,連聽到他的聲音,都覺得備受折磨。
我偷偷用餘光瞄他,卻連話都說不出來。
段以衍坐在行李箱上,失神般地望著我,眼眸在昏暗的光線裡顯得越發深沉。
「你要去哪?」
見我不說話,他把我剛收拾好的東西,一件一件丟到床上,「哪都不准去。」
我閉著眼睛,默默哭了好一會兒,再把東西重新放到行李箱。
他又拿出來。
我們就這樣一直僵持。
忽然,他松了手,自己坐進了行李箱,「我跟你一起走。」
我再也受不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又笑了,「哥哥,我要去找自己的爸爸了,我想他了。」
他應該知道我在告別。
我胡亂地揉了一把臉,又走到窗前,拉開窗簾,讓光照進來。
我背著光看他,笑臉盈盈,「我想繼續做你妹妹。」
他捏住手腕,指尖不可抑制地抖動著,「我不想做你哥哥。」
段以衍一步一步向我走來,陽光正好打在他身上,湊近我才看到,他的臉上多了兩條淺淺的淚痕。
我心裡咯噔了一聲,又苦又澀,張了張嘴,也只能說三個字,「對不起。」
他用掌心抹掉我的眼淚,動作很是輕柔。
「不准道歉。」
他把下巴擱在我的發頂,聲音輕得不能再輕,「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咧開嘴一笑,不想再哭了,我總在他面前哭呀,鬧呀,告別的時候,我想讓他開開心心的。
「哥,你以後別總是凶巴巴的冷著臉,長得這麼好看,性格冷淡,那些喜歡你的女孩都不敢靠近了。」
「我要她們靠近做什麼?」他掐著我的臉蛋,沒有用力,「我只要你。」
我躲開了,自顧自地交代,「你以後肯定能找一個溫柔嫺靜、沉穩端莊的嫂子,這樣的人跟你在一起最合適不過了。我不在的時候,你要經常跟段叔叔打電話,他在外面出差肯定很想你,只是爸爸輩的都不會表達,你記得對我媽也好點,她是真心對段叔叔的……等我想想,還忘了哪些沒交代。」
他扶著我的肩膀,額頭貼近我的額頭,「你把所有事情都考慮得仔仔細細,可你唯獨忘記了我們。」
我們?
再也沒有我們了。
「不要哭。」
我們抱著,靜坐在窗邊,看著窗外雲卷雲舒,誰也不說話,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我們了。
不一會兒,天氣驟變,整個城市都被大雨籠罩,房間被突如其來的閃電映出刺眼的慘白,我望著遠處,悠悠開口,「會有彩虹嗎?」
他堅定啟唇,「會。
」
他騙我。
烏黑的雲混亂成一片,天空連光都沒有,我再也看不到彩虹了。
15
這兩天,段以衍一直寸步不離地跟著我,薑韻荷知道我爸已經回國了,于是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今天是我在段家的最後一天,我跟段以衍都心照不宣地不提這件事。
快到下午,他的情緒明顯焦灼不安。
他突然叫我,「段恩恩。」
很普通的名字從他口中傳來,變得繾綣又熱烈。
我捂住耳朵,不敢聽下去。
他看到我的動作,冷峻的眉眼更加冷冽了,「為什麼你撒嬌,我就會對你束手無策,我以為……」
他以為他這樣,也管用。
我心裡咯噔一下,就像有人重重打了我兩拳,疼痛直往五臟六腑裡鑽。
段以衍低著頭,他思索了好久,像是要把很多話在今天全部講給我聽。
「我很後悔之前對你那麼惡劣,是我不好。」
他好像覺得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
沉默兩秒後,他把我的手握緊了,「我很喜歡你。」
我癟了癟嘴,兩行清淚又湧了出來。
他像是在回憶些什麼,嘴角不自覺地勾起, 「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把所有心事都寫在臉上,你膽小怕事又喜歡惹我,惹完我才知道害怕,只要我凶你,你就可憐巴巴地哭,不知道為什麼,你一哭,我就心軟,我總是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從鼻間輕哼一聲,「我才不怕你。」
他淡淡一笑,輕輕拍了一下我的頭,我的腦袋跟著他的動作晃了晃,他又凶我,「別打斷我。
」
「我喜歡你,不是覺得你可憐,是在某天,我的世界裡突然多了一個很可愛的女孩,傻乎乎地非要黏著我,不管做什麼都把我的目光帶走,仿佛我只能看見你。」
他看著我,目光專注得融不進世間其他萬物,我才知道,原來他這樣喜歡我。
我不敢開口承諾些什麼。
我這個人不吉利,越想要什麼,就越會失去什麼。
他是我此刻最不敢肖想的。
索性,什麼都不想了。
傍晚,一片橘紅的夕陽蔓延了天際,在最後一絲夕陽餘暉中,我們緊握的手也沒被染上絲毫暖意。
「咚,咚,咚」,薑韻荷來敲門了。
我鬆開段以衍的手,十指相扣的時間長了,猛地一分開,涼意變得更加刺骨了。
「你爸來了。」薑韻荷歎了口氣,目光不停地遊離在我和段以衍之間。
我輕聲開口,「好。我走了。」
段以衍沒說話,雙手還放在我的行李箱上。
「不重,給我吧。」
怕他不信,我把箱子晃了晃,「我什麼也沒有帶走。」
他低沉開口,「帶走了。」
薑韻荷一聽,連忙皺著眉頭催促我快點下去。
臨走前,我抱了抱她,「媽,照顧好自己,照顧好哥哥。」
薑韻荷在,我不敢抱段以衍,只是輕聲叮囑,「照顧好自己,照顧好媽媽。」
他定定地凝視我,語速有些急促,「恩恩,你信我,什麼問題我都可以解決,只要你不走,我都能承擔。」
我看了一眼薑韻荷,忍著心痛,拂開了他的手。
段以衍有些失控,前進幾步,攥住我的手腕,力道越發重了。
「哥,你弄疼我了。」
段以衍聽到我這樣叫他,自嘲一笑,只好鬆開。
我能有什麼辦法?
我一點都不想去美國,它跟中國有十二小時時差,一萬多公里的距離,從此以後,我和這裡便隔著萬水千山,可是,我、我不得不走。
關門聲隔絕了一切。
爸爸站在門口等我,他跟我記憶中的變化並不大。
他一向高調,剛看到我下樓,就迫不及待地過來擁抱我,「恩恩,你媽終于捨得讓我見你了。」
換作往日,看到爸爸,我是開心的。
可是今天不是重逢,這是一場喧囂的離別。
我懨懨低頭,不再言語。
他也不勉強我,把行李搬進車裡,還不停安慰我,「別不開心,到了美國,你就發現來了一個新天地,那裡可比中國好太多了。」
我瞪他,心裡難免生氣,怎麼出去一趟,連自己生在哪都忘了。
車內的氣氛實在尷尬,喬成林眼神亂晃了一圈,突然開口,「一直跟在我們後面的人是誰?」
我從後視鏡望過去,再也忍不住淚流滿面。
「那是我哥。」
喬成林驚奇說道,「你哪有哥哥?」
我小聲抽噎,「他們都說我有,我媽也說他是我哥。」
喬成林嘖了一聲,連忙搖頭,「別聽他們的,你是獨生女,二婚哥哥那叫什麼哥哥。」
我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他不是我哥,我可以喜歡他嗎?」
喬成林瞪著眼睛,突然變臉,「喜歡什麼喜歡,那是你哥!」
我已經見怪不怪了,不管是在媽媽眼裡,還是在爸爸眼裡,我喜歡段以衍就是荒唐可笑。
我死心了。
我哭著拿出手機給段以衍發送短信,口中一陣腥甜,「以後別聯繫了,你是我哥。」
他的單車離我越來越遠,果真沒有再跟了,可我很清晰地看見,他把頭埋在單車前面,久久沒有起身。
我收回目光,一言不發,臉上的熱意肆意流淌。
喬成林突然開口,問得有些可笑,「恩恩,你怎麼哭成這樣子?」
為什麼呢?
鄰居家喜歡偷吃的小花貓,再也沒有人給它喂小魚幹了,我擔心它餓瘦。
薑韻荷種在門口的蘭花,不澆水就死了,我擔心它沒人管。
加州距離南京剛好一萬公里,我擔心、我擔心這裡的人和物都跟我無關了。
16
以前總在網上聽別人說,「外國的月亮比國內的圓」,那時候我總是付之一笑。
等我身臨其境地感知一番,我卻更想回家了。
我想念在太空上唯一能看到的萬裡長城。
也想念我家樓下包子鋪皮薄餡多的餃子。
還想念每天晨跑的公園,我還在那裡摔過一跤,可把段以衍嚇壞了。
我揉著發堵的鼻子苦笑起來,怎麼又想到段以衍了。
「咚咚咚」,喬成林怕我不習慣,端著咖啡進來了。
我看了他好一會兒,實在忍不住,「這麼多年,你隻身一人,為什麼非要待在這呢?」
我原以為,喬成林跟我媽離婚,是因為外面有了別人,現在看來,真就是聚少離多。
「我們這輩人受的教育就是這樣,總覺得外面的月亮圓,我心裡這股子勁不滅不休,就想出來看看這裡到底有多好。」
「看出來了嗎?」
他的目光有些空洞,緘默了很久,才慢慢開口,「我想回去,也沒有家了。」
我有一絲不忍,「還好,你有個女兒。」
喬成林的目光閃了閃,「你可以把姓換回來嗎?」
滾!
得寸進尺。
我慢慢呼氣,平復情緒。
這要是段以衍在,肯定得罵他,這些年不管我,現在等我大了,還想讓我改回姓,做你的春秋大夢。
喬成林見我為難,也不強求,自顧自地跟我解釋,「你肯定以為是我不管你吧?跟你媽離婚後,她就不讓我見你了,你也知道她那性格,說一不二,我哪惹得起?現在,你爸我肯定好好補償你。」
突然,我靈光一現,語氣輕了很多,「我不要你補償,等過幾天,我們一起回家吧?」
喬成林完全不上套,「你老老實實給我待在這,沒你媽的指令,別想回去。」
我悻悻低頭,指著房門,「你出去,我想自己待著。」
我在異國他鄉,好像活成了另一個段以衍,不管發生什麼,我的心也再無半點波瀾。
一晃又過了幾個月,我偶爾會給薑韻荷打幾通電話,因為時差,我沒有過多打擾他們。
但是每次通話,我都會纏著她,把周圍發生的事情問個遍。
聽她說,「你段叔叔的身體好些了,每天能吃下飯了。
那只喜歡來我們家蹭吃的小花貓,你哥在喂著,沒有餓瘦。
種在家門口的蘭花,你哥照顧得仔細,活得好好的。」
「那包子鋪的生意沒有我的關照還好嗎?」
「挺好的,他們家的餃子很受歡迎。」
我心裡一咯噔,原來什麼都沒變。
掛完電話,我還是沒敢問她,那段以衍好不好。
反正我不好。
我跟段以衍已經徹底失聯了。
老喬見我越來越喪,非要拉著我徹夜長談,「你要體諒你媽媽。」
「體諒啊,不體諒我還能在這陪你看月亮?」
姜韻荷被戴上狐狸精的帽子,這件事成了她一輩子的陰影,她不想我走她的路,她說的我都能理解,可又有誰能理解我呢?
老喬見我興致不高,有些急了,便一針見血地開口,「你為什麼非要喜歡你哥哥呢?」
為什麼非要喜歡哥哥?我支著下巴靠在桌邊,好好地回憶了一番。
祁川也對我很好,只要我跟段以衍在一起,他就會看見我,我跟段以衍撒潑,他就會護著我。
段以衍不一樣,他哪都不一樣。
比如那天,鄰居罵我小狐狸精,我又氣又惱,就在我手足無措時,一向有修養的段以衍氣勢洶洶地將鄰居家的玻璃砸了個稀碎。
在這般惶恐不安的情況下,能保護我的,竟然是我最討厭的段以衍。
他無畏地擋在我前面,我恍惚地跟在後面,「你不是一直很討厭我嗎?」
段以衍目光閃了閃,沒有回答,反而惡劣地糊了我一臉灰,「笨死了,被欺負不知道還回去。」
這是他教會我的第一件事。
那天風悠悠地吹過來,我拉住他的衣角,他配合低頭,我也糊了他一臉灰,「被欺負了是要還回去。」
太陽在空中明晃晃地掛著,我心裡卻遠比這天色燦爛。
我就是喜歡他,我大膽承認。
「沒人管我的時候,只有他管我。」
我認真地看著老喬,說這話倒不是委屈,更像是心安。
老喬歎了口氣,他伸出手,又尷尬放下,最後輕輕地拍了拍我的頭。
「你段叔叔身體不好,你要是執意跟那孩子在一起,段家老院那邊會以為你媽成心貪圖他們家的財產呢。」
「爸爸也不是非要反對你們在一起,只不過這些事,等你們大點,再重新考慮,好不好?」
老喬的話一下警醒了我,就算我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薑韻荷考慮。
「不考慮了。」我將搭在腿上的手微微收緊,揚起下巴將目光落在遠處。
從那天之後,我再也不喪了,每天意氣風發,還成了學校遠近聞名的中文老師。
老喬總愛把我的照片發給薑韻荷,他說我過得很好,他也以為我過得很好。
薑韻荷也不在我面前提段以衍,我們都很有默契地把這段往事忽略。
仿佛不提,真的就沒人記得了。
只是在一個又一個的漫漫長夜,思念就像會吃人的惡魔,將我完整的靈魂撕成千片萬片,每一片都在聲嘶力竭地訴說思念。
我想他,我好想段以衍。
17
近一年,段叔叔的身體大好,薑韻荷臉上終于出現了久違的笑容。
我們聯繫得越來越頻繁,她總在絮絮叨叨地念著段叔叔,眼底盡是幸福。
我滿心歡喜地聽著她嘮叨,一點也不厭煩,只是眼皮上下打架,越來越沉。
「你段叔叔生病還是沒有瞞過阿衍,醫院學校來回跑,還好這孩子爭氣,還順利保研了。」
聽到久違的名字,我先是一愣,出國的這三年來,我從來沒有問過段以衍的消息,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跟我談及。
我的思緒亂成了一鍋粥,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不自在地摸著頭髮,又端起水杯小抿了一口。
薑韻荷見我不說話,試探性開口,「阿衍的性子越來越冷淡了。」
我恍惚地望著視訊,最終只問,「他還好嗎?」
薑韻荷歎了口氣,刻意問道,「你還記著他呢?我以為你們只是鬧著玩,可這孩子,這些年也沒看到他交個女朋友,總看到他坐在你房間發呆,我也在想,我究竟是不是做錯了。」
「總看到他總坐在你房間發呆」,聽到這句話,我冷硬的心瞬間被瓦解成了簌簌碎冰。
我不敢開口,只是指尖微微顫抖。
「現在你段叔叔身體也好多了,我前些天悄悄跟他提過你跟阿衍的事……」
「他怎麼說?」我挺直背脊,迫切追問。
薑韻荷眸子晃了晃,她清清嗓子,準備開口。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表情,生怕錯過每個細節。
她對著我不安的表情,緩緩說道,「你段叔叔怪我,沒早點跟他講。」
我不自覺地拽緊身下的絲被,心提到了嗓子眼,想知道段叔叔的答案,又不敢知道。
「他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們要真心喜歡,用不著管別人的想法。」
我將頭埋在了膝蓋,緩緩呼出一口氣,眼淚卻流個不停,「媽,我不在乎別人對我的看法,可我怕他們說你。」
薑韻荷眼圈立馬紅了,「媽媽好像一直做錯事,固執地以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
我抿著嘴,緩緩露出一個笑,「我不怪你。」
這時候,螢幕那邊突然傳來段叔叔的聲音,「老婆,你怎麼哭了?誰惹你生氣了?」
薑韻荷抹著眼睛,細細開口,「我在跟恩恩視訊呢。」
段叔叔沒戴眼鏡,似乎找不到攝像頭,「我也好久沒見到恩恩了,恩恩能看到叔叔嗎?你媽想你都想哭了,恩恩什麼時候回家啊?你不在家,這兩個人就像丟了魂似的,家裡總感覺少了點什麼,你趕緊回來吧,我讓阿衍去接你。」
我面紅耳赤地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麼,段叔叔病好了以後,橫在我跟段以衍之間的矛盾似乎消失了。
掛完電話,我百感交集地躺在床上,徹夜未眠。
第二天清晨,我從儲物間搬出塵封很久的行李箱,心裡平靜了許多,終于要回國了。
「爸爸幫你拿。」老喬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來了,他失落地看著我手裡的行李箱,又笑了笑,「給我吧。
」
他邊擦著行李箱上的灰,邊自顧自開口,「其實爸知道你畢業後不會留在這裡上班,只是沒想到,時間過得那麼快,這一晃,你就要走了。」
「爸……」
「爸也希望你回去。」他回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在這過得不開心,還要裝著很開心,爸爸這裡知道。」老喬指了指胸口,「爸都知道。」
我伸手抱了抱他,「你跟我一起回去。」
他搖著頭,「我孤家寡人一個,回去也不自在,你過得幸福,爸爸就為你開心。」
老喬咳嗽了幾聲,「你回家別怪你媽,她不知道你過得不好,我總跟她說,你在這都不想回去了,她以為你好著呢,這才沒早點讓你回家。」
緊接著他又補充,「你也別怪爸,你段叔叔生著病,你媽照顧他已經太累了,爸也有私心,不想她操心你了,你在爸這,爸能顧好你。」
他取下眼鏡,慢慢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角都濕潤了。
「你這次回去不需要擔心那段家老宅那邊說你媽媽圖家產,她這些年盡心盡力照顧你段叔叔,那些人又不是傻子,心裡跟明鏡似的看得一清二楚,你就跟那孩子好好的吧,要是還有人敢說,你就告訴他,你親爸有的是錢。」
老喬句句都在為我著想,事事都在為我考慮。
他捏著眉心,故意把聲音加重了,「爸爸永遠是你的後盾。」
我以前總覺得老喬沒心沒肺,只愛自己,才捨得拋下我跟媽媽。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後悔。
可他提起我媽時,欲言又止的模樣,多少後悔了。
他看著我推著行李箱,坐上出租,他焦慮地讓司機慢點,多少後悔了。
在機場裡,他一遍又一遍地叮囑我要照顧好自己,那失落的聲調,多少後悔了。
他說,還沒有去過長城、天安門,提起中國,自豪又遺憾,他肯定後悔了。
老喬用力地抱了抱我,「我把這一生的好運氣都給你,我的女兒要過得幸福。」
「老喬,你要想回來了,有我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哎。」他終于繃不住了,哭得像個五十多歲的孩子。
上了飛機後,我既緊張又不安,我既迫不及待想見到日思夜想的段以衍,又惶恐地不知道怎麼面對他。
當年是我冷漠地拉黑了他的所有聯繫方式,還決絕地告訴他,不要打擾我。
這些年,他再也沒有聯繫過我,我知道他當真了。
飛機距離南京越來越近,我的心跳愈加激烈,腦子一片空白,心裡茫然到只剩下不知所措。
18
我沒想到回國之後見到的第一個人是祁川。
看到他溫柔笑意的雙眸,我抿著唇,緩緩露出一個笑,神色如常地向他走去,內心卻越發酸澀,段以衍不想見我。
他幫我提好東西,目光依舊落在我身上,沒有移開。
我忍不住先開口,「怎麼了?你想說什麼?」
他眸子亮了亮,「你變了許多,倒是越來越端莊了。」
我低笑一聲,「就當你是誇我了。
」
祁川開車送我回家,我心不在焉地想著段以衍,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祁川的問題,到了中途我才意識到,這不是回家的路。
「我們不回去嗎?」
祁川溫和地笑了笑,「之前說過了,大家都在酒店等你,準備幫你接風洗塵。」
他也在嗎?
他會在嗎?
祁川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事,「阿衍也在。」
眼看他落在方向盤上的手收緊了,他卻還要安慰我,真是貼心。
我設想過無數次重逢,始終沒想過現實竟如此尷尬。
段以衍坐在我對面,漫不經心地吃著飯,眼神自始至終都沒有落到我身上。
我看著他,呼吸像刀子一樣拉過乾澀的喉嚨,臉上湧起了濕濕涼涼的冰意,我跟他整整一千零九十五天沒見,然而每一天都在度日如年。
我抹掉眼淚,再受不了這種默然相對的尷尬氛圍,故意用腳踩了他的鞋尖。
段以衍倒好,不慌不忙地將腿移開,全程一言不發,只是古井無波的雙眸終于多了一絲波動。
祁川知道氛圍不對,許是想安慰我,便把剛剝好的蝦遞給我,我尷尬地看著祁川,一時之間,不知道做什麼反應。
段以衍輕抬了一下眼皮,下意識開口,「她對海鮮過敏,吃不了。」
他把我的習慣、忌口,記得一清二楚,可他就是不理我。
我的心裡軟了軟,對當時決絕離開的態度越發愧疚,心底還帶著一陣針紮似的疼。
我去尋他的目光,而他偏像個沒事人一樣,仿佛剛才的話不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
吃完飯後,許久未見的朋友們似乎沒有盡興,他們提議去酒吧再聚。
我緊跟在段以衍身邊,並沒意見。
緊接著,酒桌上又出現了傳統遊戲——真心話大冒險。
第一局指針就落在了我前面。
「真心話。」
我抿了一口酒,不動聲色地用眼睛瞄段以衍,他手裡正把玩著骰子,全程漫不經心。
你問什麼,我說什麼。
結果只見段以衍的胸口起伏了幾下,他並沒有開口。
朋友中有位拎不清的樂呵呵地開口,「你有沒有暗戀過別人?」
我一向認真,這沒有什麼說不得的,「讀書那會暗戀過祁川哥哥。」
說出來恰好證明我放下了。
我倒是落落大方,問心無愧。
人群一陣沸騰,迫不及待地起哄,所有人都把目光落到了祁川身上,只有段以衍周身的寒氣越來越重,修長的手指咻地收緊。
祁川很詫異,眸子裡的笑意幾乎藏不住,「這事我怎麼不知道?」
我尷尬地攏著頭髮,「都過去很久了。」
起哄聲越來越大,段以衍手中的骰子頓時灑落了一地,它還知道怎麼救場。
朋友們蹲下去找骰子,段以衍漠然掀起眼,灼熱的目光掃到我臉上,難得顯露不滿。
第二局,指針落在了祁川面前。
他抬眼,堅定開口,「真心話。」
「還是剛才的問題。」
祁川輕哼一聲,拿起酒猛灌了一口,「我暗戀過段以衍。」
人群一陣爆笑,只有段以衍毫不在意。
我牽了牽嘴角,心裡認定,祁川在幫我解圍,他一向貼心。
「真是好男人!」
到最後讚揚聲越來越多了,所有人都一致以為祁川在幫我解圍。
周圍越來越喧囂,叫喊聲大得像是要把天花板掀下來,我沖他笑著,直到對上他眼裡熒動的光。
我再也笑不出來了。
過去的畫面,像放電影一樣,在我腦海中一幀一幀播放。
我的世界安靜得只剩下我跟祁川,我就這樣看著他,心裡的苦澀瞬間席捲了大腦,到這刻我才明白,原來,他真的喜歡段以衍。
難怪只有段以衍出現的場合,他才會看到我。
難怪段以衍凶我,他會擋在我面前。
難怪他說曾經有人這樣護著他。
祁川從小父母離異,所以護著他的,一直是段以衍。
我終于懂了。
原來他心裡苦成這樣,他喜歡一個人甚至都不能說出來。
只能在大家的嬉笑聲中,在不被在意的情況下,把小心翼翼的愛當成玩笑,隨口說出來。
不能宣之于口的愛意,他到底考慮了多久才決定告訴段以衍,他明明知道會被當成笑話。
我抹了一把眼淚,在眾目睽睽下,走過去抱住了他。
「我懂你。」
「謝謝。」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溫和,卻透著一絲被壓制的抖動。
那晚,我們喝了很多酒,似乎都在想,要把該盡的興全部盡了。
到最後,我暈得迷迷糊糊,被人緊緊抱在懷裡,他好像說我,沒良心。
宿醉醒後,段以衍竟面色潮紅地躺在我旁邊。
我心慌得指尖直顫,「我、我沒對你做什麼吧?」
狗男人曖昧哼笑,「自家哥哥,許你胡來。」
我伸手一撈,趁機黏上去,「你不是不理我了嗎?」
語氣盡是委屈。
他黯然片刻,「你不理我三年,我還你三小時,扯平了。」
「好了,現在來說說,你什麼時候暗戀過祁川?」這次語氣加重許多。
我揉著酸痛的腰,抿緊唇,還是沒能壓下上翹的嘴角,段以衍還真是報復心過重。
後來,我們大大方方地牽手回家。
段叔叔和媽媽圍住我們,實在好奇,「你們到底是什麼時候看對眼的?」
我跟段以衍相視一笑,同時開口,「他先看上我。」「她先看上我。」
我們相互兩眼一蒙,再次對視,「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我決定先發制人,「當時不是你上趕著教我學車,還在醫院偷親我嗎?」
他輕嘖一聲,「不是你給我寫情書,我拒絕你之後,你還坐在我房門口哭了一夜嗎?」
我的鞋底在地面上連著拍了好幾下,「段狗!情書真不是我寫的!」
段叔叔輕咳一聲,「咳咳,恩恩,罵人狗,不要帶著姓,你牽連無辜了。」
我指著段以衍,「段以衍,你是狗嗎?你不認識我筆跡嗎?真真真不是我寫的。」
段以衍圈著我的腦袋,把我拖回房間,身後還能聽到段叔叔疑惑地問我媽,「我們倆是不是惹禍了?」
「兒孫自有兒孫福。」
段以衍把我牽到陽臺,我正準備找他理論。
忽然,我右手無名指一涼,一枚精巧的戒指緩慢而堅定地套了上來。
跟我的手指無比契合。
段以衍單膝跪下,像個虔誠的教徒,「我承認,是我先動心。段恩恩,我怕你再離開我,只好想出這種辦法留住你,如果留不住,以後你去哪,我就在哪。」
我強忍著羞澀與他對視,回國之後,我再也沒想過走了。
在他灼熱的目光下,我俯身親了親他的唇角,「好。」
- 完 -
□ 小玉鵝
代表者: 土屋千冬
郵便番号:114-0001
住所:東京都北区東十条3丁目16番4号
資本金:2,000,000円
設立日:2023年03月0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