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昏了兩天之後,醒在酉時三刻。
宮牆外濃烈的雲霞染了半片天,攪成一攤血色,賴在西邊的穹廬漸晚漸沉,像殺紅了的眼,又像一抔埋骨的淤泥。
我摸著床沿小步探去桌邊,尋到口水,勉強潤了潤蒼白乾涸的雙唇。
霍江沉進來了,瞧我踉踉蹌蹌的模樣,沖過來扶住我。
「皇后慢著些,小心傷口又要裂了。」他的聲音一如既往沉穩又遙遠,像是不多不少,就與我隔了半丈距離——哪怕兩個人都伸出手,卻怎麼也觸不到對方,縱然此刻他正半擁著我。
其實我是有幾分喜歡小皇帝的。
倒不是喜歡我的夫君,而是喜歡一個帝王。
喜歡他敬我畏我恨我,卻比誰都更需要我,更懂得利用我。
老皇帝賓天,我入主中宮時,先帝的愛妾陳嬪娘娘曾頂著雙哭紅的眼,在朝輝宮前攔住剛穿上龍袍,還不知手該藏起來還該露出來的霍江沉。
「我那天都看到了,聽到了,是她,是她叫人放的火,是她害死了皇上。」她撲在霍江沉腳邊哭,顫抖的手指咬牙切齒地指著我,恨不能將我撕碎嚼爛。
素聞陳太嬪待老皇帝情真意切,看來是了,愛到沖昏了腦子,不計自己的死活,可真叫人歆羨啊。
「皇上就在這呢,你咒皇上死麼?」我捏著她的下巴,逼她仰起頭直視霍江沉胸口的龍紋,「你說,你那天看到了什麼?」
陳嬪劇烈地搖晃著腦袋,掙脫開我的桎梏,猛然一口咬在我的食指上,拼盡了渾身氣力,留下赫然兩道齒痕和幾縷濃血。
我笑了,任憑她使勁,真的可憐,只能用這種方式不痛不癢地攻擊她恨之入骨的殺夫仇人。
她咬累了鬆開口,一口血啐到我臉上繼續謾駡:「你這賤人,你害死先帝,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陳太嬪累了,送太嬪回去休息吧。」霍江沉終于開了口,然後他半收在袖子裡的手探了出來,捉住我的掌,小心摸索著新生的血痕。
「皇上,有人看到了,該怎麼辦呢?」在陳太嬪被拖走的大吼大叫中,我問我的小皇帝。
霍江沉專注著那道快要露出森森白骨的傷口:「朕相信皇后。」
我拔出手:「皇上怎麼總髒我的手呢。」
他沒有辯駁。
他的手藏在袖子裡,卻露出了我這雙手。
霍江沉對這道傷口像是對他的江山一樣上心,他送來最好的藥,派太醫院院判日日問安。他像期待開春一樣,靜默地等待它的痊癒。
直到我第一次召荀泱入宮,說這皇后當得我大刀都快提不動,要他進宮來和我比試比試,讓我活動活動筋骨,最後我手中的劍架上他頸脖時,一旁的霍江沉終于松了口氣。
他要的從來不是一雙膚若凝脂的葇荑,而是這雙能提刀握劍、翻雲覆雨的手。
他太怕了,怕它以後擰不起劍,殺不了人,不能為他所用。
就像他要的也不是他的皇后,而是手握兵符,能讓他坐穩江山的秋輿。
陳太嬪後來在一口井裡被找到了,聽聞她杏目圓睜,原本嬌嫩的櫻桃小口裡塞滿了石頭,劃破她的長舌,她的聲帶。
我最後幫了她一次——只有做鬼,她才能真的不放過我。而活著,她只能任我欺淩。
陳太嬪的棺槨被抬出去的時候,霍江沉站在宮樓上看著。
「只處理了一個。」他沉沉道,「皇后仁慈了。」
「陳太嬪死前受了點罪,殺雞儆猴了,沒必要趕盡殺絕。」我說。
他想我處理得乾乾淨淨,我就偏不。
事情辦一半,剩下的那些服侍陳太嬪,如今不知被我送去哪兒的活人,對他是半生的威脅。
「皇后總是比朕棋勝一招。」
我們相視一笑。
事情很快就失控了,霍江沉在龍椅上發現了這一點——我早已不只是他的一雙手,而是真正在他的江山裡翻雲覆雨的主人。我不是比他棋勝一招,而是這棋局規矩的制定者。
就如他眼睜睜看著我殺死長陽,卻無能為力。
就如此刻,他輕撫著我肩胛的傷口,哪怕再想捅進去掏出我的心,卻也只能企盼它快些好起來。
我咳了兩聲,扯住他的胳膊,啞著嗓問道:「宗將軍走了麼?」
他在我眼裡找到三分緊張,七分期許,興許還有些難得一見的弱柳扶風。可他厭惡這種緊張,也厭惡這種期許,更厭惡這種楚楚可憐。
他將我打橫抱回床榻上,答非所問道:「朕將衛言卿下了獄。」說完還不忘嘲諷一番,「皇后喜歡在身邊養狼,終于還是被咬了。」
「那皇上為何不殺了這小狼?」
「皇后若想殺他,一早殺了。」
我不可思議地苦笑道:「這麼說,皇上還是在幫本宮留著佳人?」
「那朕著人賜白綾。」霍江沉說著就要起身出去。
我拉住他胳膊,坐起身子,扳過他的臉:「沒長牙的小狼崽才喜歡咬人。瞧瞧皇上,如今牙尖了,爪子利了,反倒不咬人了。」
霍江沉盯著我,靜默了半晌,驀地一口狠狠咬在我唇上,血的腥甜味登時在舌尖綻開,仿佛在報復我這麼多年騎在他脖子上的恣意妄為。
「誰說朕不咬人。」他擦了把嘴。
然後我們相視一笑。
後來我聽荀泱說,霍江沉守了我整整兩日半,早朝都擱了下來。畢竟,滿朝紙上談兵的文武,怎麼和我這個真幫他打下江山的皇后作比。
霍江沉真是可憐,恨我恨進骨子,比誰都更想要了我的命,卻偏偏得護著我保著我,小心翼翼守著我的腦袋,至少得守到手握兵符和秋家軍馬的我將西北六城盡收囊中的那一天。
荀泱說小衛公子真是可憐,一介文弱,挨了霍江沉親手抽的二十鞭,被折磨得就剩半口氣,丟進陰冷潮濕的死牢裡。
荀泱還說,將軍也可憐。
「將軍可憐什麼?」他聒噪了好一會兒,終于有一句話撩動了我。
「小姐狠心,連將軍都要算計。」
我丟下手裡快看爛的西北圖紙,趕忙追問:「將軍果真沒走?」
「小姐當著將軍的面倒下去,生死不明,將軍怎麼走得了呢。」荀泱歎了口氣,「將軍可憐呐,就算知道被小姐算計了,也只有自認倒楣被算計的份。
」
我冷眼瞧著他:「我只是幫將軍。將軍不想做的事兒,總得有個理由不讓他做。」
「那小姐待將軍太情真了。」荀泱這個狗東西,說著說著竟嘲諷起我來,「小姐萬金之軀,為了留將軍在京城,竟然肯挨這一下,戰場上都沒流過這麼多血吧。」
我將那圖紙砸他臉上:「遲早撕了你的嘴,滾出去。」
荀泱被我呼來喝去甚是習慣,撤了兩步出去又回來,撿起地上的圖紙畢恭畢敬遞回來:「舊了,臣改日給小姐重繪一幅。」
我是算計了宗子期,是故意挨了衛言卿那一下,但我也真的是在幫子期。
宗子期不想讓我攻打夜戎,倘若我就此放他回西北,天高皇帝遠,他有一萬個不出兵的理由。我要夜戎,也不要逼他做他不願意的事情。
所以我把他留下來,讓他回不了那塊他征戰數年的領地,回不了我們的故土。
至于西北,會有人接替他,會有人在我收拾完劉承謀一黨,備齊糧草軍餉後帶兵上陣,不顧一切代價拿下夜戎城。
就在那夜子時,熟悉的夢魘又來了。
我叫破了霍江沉的安眠。
他醒過來牢牢抓著我的手,擦去我哭叫下的一額汗。
我怔怔地醒來,對著房梁無力地喘息。
「皇后老毛病犯了。」他撫著我的胸口,替我一下一下順著呼吸,「近來次數格外多。」
待我平復下來,他不忘挖苦一句:「有人在夢裡討命麼?」
我闔上眼:「最近總夢見皇上在睡夢中抹我脖子。
」
「不會,朕還捨不得。」他說。
九月初七,我在宮裡見了宗子期。
故意不施粉黛,著了素衣,瞧上去還是孱弱不已,隨時要倒下的模樣。
哪怕半個時辰前,我剛剛差人把京城之中給劉承謀做眼線的景安茶樓一把火燒了個精光。
殺人放火,可真是我秋輿從小到大的強項。
漫步在鏡柳池旁,我和宗子期說:「我昨晚又做那樣的夢了,做了十七年,最近做得還更多些。」
「娘娘得放過自己。」停頓片刻,他補上一句,「傷病在身,更要好生休養。」
我終究不再是他的漓漓。
以前每每和他說我在一個個長夜被夢魘追到驚心動魄,他都會用盡渾身解數撫慰我。他告訴我總有一日他要手刃那些歹人,他要攻下夜戎,為我報這血海深仇。
可如今,他像一尊佛那樣,勸我放下,試圖普度深陷泥沼的芸芸眾生。
「那誰放過我娘呢?」他這話驀地逼停了我的腳步,我揪著自己領口,按捺住聲嘶力竭沖他低吼,「你見過我娘的屍體麼?你知道那些畜生是如何虐殺的她?你看過被刀子一刀一刀剜下血肉的身體,看過被劃花的臉蛋,看過零碎的四肢麼?」
「夫人天上有知,也不會想看娘娘被仇恨折磨成這樣。」他還是冷冰冰的,和霍江沉一樣。
我也不想看我娘當年被折磨成那樣。
十七年前,我娘受邀去夜戎講學,卻被沿途匪徒劫持,那些喪盡天良之人,得知她是穆州人士之後將我娘活活虐殺致死,還將屍體拋在城牆角。
我和我爹一起去收的屍,那一天我摸著夜戎的城牆和我爹說:「我要屠了這座城。」
「屠了這座,還有下一座。」我爹背著我娘的屍首,回過頭和我說,「這樣的慘案太多了,盡收西北六城,才能保一方無虞。」
自那以後,我的人生像是為了收復西北六城,為了屠盡夜戎滿城而活。
我苦練領兵打仗的本事,建功立業,拉攏軍心。我不惜忤逆我爹,甚至間接害死了我哥。
可是很快我就發現,有兵馬不夠,還得有軍餉,有糧草,更得有皇帝的號令,有朝廷的話語權。
軍餉糧草是肥差,喂飽了朝廷裡那麼多貪官汙吏,唯獨沒有喂飽上陣殺敵的將士。
于是我毀了和宗子期的婚約,嫁給了當時的睿王,也是能與太子一爭皇位的人——霍江沉,我要好好嘗一嘗權力的味道。
後來荀泱和我說,我的喜轎抬進睿王府那日,宗子期抱著他久藏的女兒紅從早喝到晚,他說這酒藏了幾十年,是要等娶漓漓進門的日子開的,既然等不到,喝了便罷了。
于是他喝了三灌,分了十七次灌下去,佳釀的香氣蕩滿了軍營。
「我家小姐的好日子,大家都喝個痛快!」他舉著碗,滿眼朦朧的氤氳。也許那一天他也在霧氣中看到了他凱旋時在城外迎接他的漓漓,找他身上傷口的漓漓,和他一起舞刀弄槍的漓漓。
許是喝得太多,最後他癱在酒罐子上和荀泱嘟囔著:「漓漓是要成事的人,這樣的人,心中的執念比什麼都重要,何況只是區區一個婚約。
」
然後他和荀泱說,去京城守著漓漓吧,至少保住她的性命。
那是他最後一次叫我漓漓。
現在,他叫我娘娘。
他和我說:「娘娘既然無礙,下官便回去鎮守邊疆了。」
5
晚上,我從椒房外的老槐樹下挖了一罎子酒出來。
霍江沉當上皇帝那一年,我在這埋了二十壇女兒紅——這是子期為了和漓漓的親事備下的數目。
這些年裡,宗子期每攻下一座城,我就開上一壇,前一次是他上月回朝的慶功宴。這一次無緣無故,就是想浪費些佳釀。
第一盞,先一如既往澆在地上敬我爹。
他纏臥病榻之際,正是我剛當上穆州皇后的時候,那時他身邊陪著的人不是我,而是宗子期。
自從皇宮起火,太子身死,老皇帝病重的消息傳到西北,我爹便對我拒不相見,更是寧死不肯進京。我曾親自回到西北跪在營賬外整整一夜,也被他當眾給攆了去。
堂堂國丈,如今在西北荒原的沙塵中噙著最後一口氣。
我帶了劍和三十萬秋家軍的兵符一路西行,駕著陪了我十四年的老馬在黃沙中穿行百里,最終被軍營外齊刷刷跪了幾排的士兵奉命攔行,說老將軍叮囑不見小姐。
我將兵符狠狠扔在地上:「兵符在此,誰人敢阻?」
眾人面面相覷,無人敢回應。我長劍開路:「我殺過那麼多人,不介意今日先血洗自家軍營,也算為日後血洗夜戎先練練手。」
「請皇后娘娘進。
」最後,那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在營賬一角響起,為我解了圍。
不過寥寥數月,再見到宗子期,卻像陵穀滄桑,東海揚塵。
我風塵僕僕,滿面黃沙,他依舊劍眉星目,七尺昂藏。我們都那麼克制,可偏偏是這樣若無其事的自然,攪的人心口盡是蟻噬的癢,又是刀剜的痛。
「娘娘請。」片刻回神,他說,「老將軍不大好,怕是挨不過幾時了。」
終于,我見到我爹最後一眼。
只是我見了他最後一眼,而他從未瞧過我一眼。
病榻前,他拉著的是宗子期的手,一字一頓的囑託也是說給他聽的:「你要對皇上忠心耿耿,精貫白日,赤心報國,死而後已。」
宗子期連連點頭。
「倘若皇后不臣,生了二心……」他深吸一口氣,「你切要除之,以守秋家百年忠烈。」
最後他那口氣終于釋了出來:「兒啊,這些年我和你說的話,切記,切記……」
他一撒手,腦袋沉沉地撇向我的方向。他仿佛就憋著這口氣在等我,等到了我,我爹才能安心離去。
最後,他把宗子期當作他的子嗣,他的傳承,他的捍衛者。
我在西北軍營留了兩日,再見宗子期,是他來下逐客令:「娘娘,恕臣冒昧,老將軍要入土為安,娘娘在這,怕是擾了老將軍生後清淨。」
「你恨我至此,竟是瞧我都嫌礙眼?」
宗子期不看我,也是打那之後,西北也好,京都也罷,他跪皇上卻不跪我,他敬皇上卻瞧也不肯瞧我一眼。
「是老將軍走前交代,身前生後,不想再與娘娘瓜葛,您千金[玉.體],還是早日回朝,莫受這風吹日曬的好。」
我問他:「你叫我什麼?」
他說:「娘娘。」
我問他:「我爹叫我什麼?」
他說:「皇后。」
我問他:「那漓漓是誰?」
他不再應答。
漓漓是一壺薄酒,隨著那日他的爛醉被揚撒在西北的土地上,化成滿營酒香,最後乾涸于這方荒漠。
我當然記得這些年我爹和我說過的話,我也當然知道我不再是漓漓,而是穆州的皇后,是西北六城未來的主人。
我去牽我的馬,我的馬老了,牽著它,我想起來時的滾滾黃沙中,它漸重的氣息,漸慢的步子。我摸著它的皮毛,仿佛看見馬背上的日子,看見西北六城的輪廓,看見我誓要血洗夜戎的朝朝暮暮,而如今,我攀附著權力一點點膨脹,它也老成了這樣。
「我們走吧,這裡不歡迎我們了。」我抱著它的頸脖,把腦袋依在它的眼睛旁,眼角久違的淚花溢出,慢慢濡濕它眼角的一寸白毛,「我爹走了,這世上,只留我一個人了。」
軍營外,宗子期送別我,我最後問的一個問題是:「倘若真有我爹說的那日,你會怎麼做?」
「若真有亂臣賊子,臣必除之後快,盡人臣本分,捍秋家名節。」
「那就好。」我拍了拍他的肩,「本宮等這一日。」
「娘娘。」宗子期喚住背過身的我,「臣,永遠不願有那一日。
」
我笑了笑,一扯韁繩。
前塵往事憶起來總是叫人感傷,饒是我以為自己這些年早已鐵石心腸,心還是揪著痛。
一盞酒遁入地面,我和我爹說:「那一日,就快了。」
在月下自斟自飲了兩盞後,不出所料地覺得悶酒醉人,了無情趣。霍江沉自然不會陪我,想來想去,我讓人去獄裡提了衛言卿。
衛公子身上的傷養好了一些,衣襟下斑駁的鞭痕卻還是若隱若現,瞧著叫人心疼。
「娘娘身子無礙了?」他瞧見我安然無恙,一時間竟不知該欣喜還是失落。
「可能比你還好些。」我抬起他的臉,衛言卿枯白的唇上沒什麼血色,瘦削臉蛋的線條愈發銳利。
我把他扶起來:「來,陪本宮喝一杯,喝完,本宮放你回去伺候你沒了舌頭的爹。」
衛言卿又擺出了文人那一套:「下官不勝杯杓,不會飲酒。」
「衛公子,這世上吧,有些事你不會,但你得硬著頭皮去做,比如飲了本宮的酒。而有些事你不會,你最好想都別去想,比如抄把剪子往當今皇后的心口上戳。」說著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趁著他就要倉皇伏地,我先一把拽住他:「別別別,千萬別跪,花前月下,桂酒椒漿,可別跪壞了本宮興致。」
衛言卿只好端起一杯,怔怔地盯住半晌,壯士赴死般一飲而盡。
酒過三巡,子時將至,我等了半宿的東西終于來了。
看到暗夜中勾勒出荀泱的剪影,我心頭一顫。
偏偏樹上的烏鴉不識時務,叫得鬧人,我于是信手拔下衛言卿腰間的墜子,手腕發力朝樹上擲去,一聲短促的哀鳴,靜謐長夜便只剩荀泱迫近的腳步聲。
他將西北的快報送到我手上,低聲道:「娘娘,成了。」
一語必矣,荀泱作了個揖,像是沒來過一樣,消失在夜裡。
「荀大人說的話,連只烏鴉都不能聽?」衛言卿小心翼翼地試探道。
「一隻鳥罷了,死了不可惜。但你要是亂說話,死了就可惜了。」我看向那烏鴉死去的地方,「衛公子見過寒鴉麼?」
「寒鴉居于西方,京城少有。」
是了,寒鴉,一種春來秋去的候鳥,常常在暮秋之際離開西北,歸去南方。
衛言卿當然不會知道,九月初一,是西北邊疆獨有的寒鴉節。
沙場苦寒,軍中將士把候鳥的離去當作自己的歸鄉,往往在寒鴉節這日跪拜自己東南方向的親人,也會在這日祭拜沙場上逝去的英魂,將他們的排位一一陳列,並面向東南,願他們如同寒鴉鳥一般魂歸故里。
這是西北邊境的大日子,我曾經也在這樣的霜序玄月,為我娘上了一度又一度香。
可今年,我做了個局。
早在宗子期回到京都那一日起,我的密詔就傳到了宗子期手下的副將關蒼手上。密詔上只有四個字——「煽風點火」。
我不知道關蒼都做了什麼,但這封來自西北的手書告訴我,寒鴉節那晚,借著北風和將士們未滅的香火,軍中為已故將士寄放牌位的靈堂被一把無名的火燒了大半,據說是夜戎士兵原想趁著穆州西北軍不備點了糧草,卻錯燃了靈堂。
真真假假不重要,反正西北軍自此群情激憤,恨不能立刻一把火也燒了夜戎。
于是九月初三,我剛剛醒來那日,關蒼領著五千人馬突擊夜戎敵營,勝了攻打夜戎的第一役。
自此,夜戎這一場硬仗,縱是宗子期萬般不想,恐怕憑他的一己之力,是收也收不住了。
「寒鴉等開了春,還是要歸去西北的。」不等衛言卿作答,霍江沉的聲音自殿外傳來。這個小皇帝,凡是我殿裡有男人,他一定要來插一腳。
我見慣不慣地偎在榻上:「那倘若這春,遲遲不開呢?」
衛言卿匆匆跪下,給面前這個抽了自己二十鞭的男人跪拜行禮。
霍江沉並不理睬,冷言道:「皇后這般好的興致,深更半夜,與外臣飲酒作歡?」
「是啊,如此興致,偏偏被皇上壞了。」我用袖子掩住呵欠的嘴,沖衛言卿擺擺手,「本宮也乏了,你回去吧,照顧好你爹,以後還有的是需要他開口的事兒。」
衛言卿每次都這樣,顫顫巍巍地來,逃荒似的走。
椒房裡就剩下我與霍江沉二人,他端起一盞嗅了嗅酒香,驀地狠狠甩下袖子,將杯盞牢牢攥在手中,醇醴順著他的指縫滴落:「回京也喝,離京也喝,倘若宗子期待在京都不走,皇后是不是要日日爛醉如泥。」
小皇帝惱了。
我看著他微鼓的腮幫,自然知道不是為了我召衛言卿入宮飲酒這點破事:「日日爛醉又如何呢?無非多給百官一個參本宮的由頭罷了。
」
「皇后抽三百禦林軍圍了宗將軍的驛館,所為何事?」他說出來意。
「自然本宮捨不得將軍走,想再留將軍些日子。」我從他手裡掏過杯盞,滿上一杯送入喉間,「本宮還欠將軍一杯喜酒沒喝呢。」
原來如此,我一早抽調了人手圍住驛館,為了不讓宗子期離開。夜戎之戰,我不想借宗子期的手,也一早另有打算,卻不想惹惱了小皇帝,認為我把有舊情的心腹重臣養在京都,別有圖謀。
霍江沉劈手奪回,隨我飲下一盞:「皇后,也還欠朕一杯毒酒。」
「西北六城盡歸穆州之日,還你便是。」
他逼近我:「皇后所言當真。」
「君無戲言。」我嬉笑著應道。
「在那日之前,皇后得給朕留個子嗣才是。」他捉住我胳膊。
第二日一早,我醒在霍江沉懷裡。
我依稀記得昨晚我喝昏了頭,喝蒙了眼,最後半罎子被我從桌上揮下,嘩啦啦地潑了一地。
我就癱在滿地芳蟻中,用手指蘸著殘酒,放在鼻下短促地嗅著,那仿佛是當年我嫁入睿王府之日宗子期也嗅過的味道。
可緊跟著,霍江沉欺身而上,按住我的手腕,環住我的頭。
「漓漓……」他驀地叫出一句。
我溺在酒中的身子隨之驀地一抖。
「漓漓,漓漓……」他像上了癮般,一口接著一口的叫。
睿王府中,他叫我王妃。如今,他叫我皇后。唯獨「漓漓」二字,從未自他口中出過。
我與霍江沉好似握著同一條繩子墜在懸崖邊的兩個人,只有一個掉下 去,另一個才能活。
只不過在把其中一個丟下去之前,我們要先一起撲滅這條繩子上正燃著的火。
6
醒來後,我掙出他的懷,霍江沉便醒了:「皇后去哪?」
「皇上昨晚不就知道了麼?」
坐在鏡前,霍江沉出現我身後,著著薄衾,挽起我的發:「皇后的青絲薄了。這些年,皇后耗了太多心力。」
「怕還得再耗幾年。」我把頭髮從他手中撥出來,輕輕梳理著。
「然後呢?」他問,「耗完這幾年,然後呢?」
我知道霍江沉想問什麼,他要我告訴他,待攻下西北六城,除了劉承謀一黨,兵符何時歸還于他,天下何時拱手相讓,我何時真正當一個盡忠的臣子,而不是做騎在他脖子上的皇后。
我擱下梳子,歪著頭從鏡中看他毫無喜怒的臉:「那要看,皇上那個時候,有沒有本事了。」
「給朕留個孩子吧。」他突然抱住我的肩,將臉埋在我雲鬢間,「漓漓,留個像你的孩子,算朕求你。」
我拿開他環在我胸前的手:「這世上,沒有漓漓。」
霍江沉不再堅持,他轉過身,理了理領口,如同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今日的皇上,快叫人認不得。」我偏要再挖苦一句,「可別是愛上我了。」
更衣梳妝,我在京都大街的驛館外一臉明豔地掀開轎簾。
直視著被三百禦林軍圍住的宗子期,我暫時忘掉了和霍江沉昨夜的歡愉與今早的詭異。
「安陽太守劉承謀借西北軍餉謀私一案,皇上和娘娘想請將軍留在京都,協助調查。
」彼時,我的得力小幹將荀泱一馬當先地攔住宗子期。
宗子期側著身子,透過層層疊疊的人牆看向躲在轎簾後的我:「留臣協助調查,需要這麼多人馬?」
荀泱湊上他耳畔:「怕將軍歸心似箭,不肯盡忠。」
「荀大人當真鴻鵠之志,為了功成名就,什麼都肯做。荀大人不要忘了自己到底是皇上的臣子,還是娘娘的走狗。」
「嗨。」荀泱一揮袖子,「說什麼功成名就,為小姐分憂罷了。」
「倘若娘娘讓荀大人屠了你的故里夜戎,荀大人也聽命麼?」
荀泱不假思索:「那自然是,萬死不辭啊。」
宗子期認命似的吸了口氣:「關蒼初生牛犢,不足以攻克夜戎,亦不能長期保西北安寧,這話,請娘娘記好。」
「定當轉達。」
宗子期低下頭,良久複又抬起:「還請荀大人通傳一聲,臣要見皇上。協助,臣只助皇上;盡忠,臣也只盡皇上的忠。」
果真是赤膽忠心,不壞秋家忠烈。
不好看,我放下轎簾:「走吧,回宮。」
宗子期哪怕再不向著我,他的話倒是沒毛病。夜戎是出了名的易守難攻,就算我備下充足的糧草軍餉,憑藉關蒼的一己之力,恐怕攻下夜戎也得是三年五載的事兒。
我等不了那麼久,朝廷和百姓也耗不了那麼久。
所以我一早調派了汜水總兵于廣同上前線,于廣不僅身經百戰、戰功赫赫,最要緊的是——他對霍江沉是一萬個忠心耿耿,單論赤忱,比起我老爹都能再勝個三百倍。
荀泱說我,小姐以前還只是在身邊養狼,現在是到處養狼,居然連霍江沉的人都敢重用。
我信口道:「制衡嘛,總不能一方獨大,自古以來,皆是如此。」
「制衡您自己個兒啊?」荀泱匪夷所思,「這還真是自古以來,豈有此理。」
「閉嘴,你最近話太多了。」我頓了半晌,突然饒有趣味,「要不,再加上你唄?」
荀泱閉嘴了。
「不是萬死不辭麼。」我勾起唇梢,「不如,你幫本宮,屠了夜戎城。」
荀泱毫不猶豫地跪下:「臣定不負所托。」
很快,我發現了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霍江沉這個小皇帝,不知是不是在哪見識了兒孫滿堂、承歡膝下的樂趣,竟是真心實意想要個娃娃。
最有利的證據就是,我藏在床頭,讓自己無法有孕的丹丸,不知幾時被他換成了安胎固本的藥丸。據我太醫院的心腹說,霍江沉甚至斷了整個京都之內,我那丸子最重要的一方藥劑——紅花的供應。
罷了,反正我對霍江沉,從來也是忠心耿耿,有求必應的。
他不是想要娃娃麼,九月十八,于廣抵達西北的第二日,我迫不及待地給霍江沉辦了場選妃,專挑寬腰豐臀好生養的面相送進宮來。
霍江沉原本不給我臉,這一群鶯鶯燕燕,他是見都不肯見。直到這場我主持的選秀出了事故,一個明顯細腰窄臀混在其中的秀女上前回話時,突然拔下珠釵,欲要行刺我。
霍江沉終于匆匆趕來,看了眼身手了得、安然無恙的我,又看了眼那秀女,不容置喙道:「皇后,讓她走吧。」
我斜靠在那,問霍江沉道:「那是走得利索點,還是受點罪呢?」
「朕是說,讓她出宮。」
哦,不是我常以為的那種走。
「她是誰?」我起了興趣,直起身子。
霍江沉不答。
「你是誰?」我于是轉而問那姑娘。
「李樂瑤。」
「為什麼殺本宮?」
「為兄報仇。」
「你兄長是誰?」
「皇后!」霍江沉喝住我,「朕說,讓她走。」
「來都來了,還走什麼呢?」我揮了揮手,「賜……」
「皇后!」霍江沉又喚了一聲,生怕我賜匕首賜白綾賜毒酒三個字緊隨其後。
「賜金釵,留宮裡給皇上延綿子嗣吧。」我笑嘻嘻地看向霍江沉,「怎麼樣,我這位皇后,當得還算稱職麼?」
我怎麼會不知道她兄長是誰呢?
李樂瑤,禮部尚書李徒嫡女,家裡有個哥哥,也出息得很,生前官拜兵部侍郎,最重要的還娶了當朝長公主,成了赫赫威名的駙馬爺。可惜就可惜在,駙馬爺招惹了我,還沒在朝野中紮穩根基,便同他的嬌妻長陽一起死在我手下。
不想我的好意,李樂瑤並不領受,嘴裡仍舊罵罵咧咧:「妖後,我李家世代忠良,勞苦功高。我兄長賢能,與長公主相敬如賓,只因不願見著霍家的天下被你這妖後踐踏,便遭你毒手,慘死山野之間。
」
她高昂著腦袋,好一副壯烈模樣:「我哥哥嫂嫂皆被你所害,今日我報仇未遂,你也不必如此折辱于我。我來殺你,就沒想過要活著出去。」
說著,她手中的珠釵便向自己心口紮去。
霍江沉眼疾手快,一把將尖頭牢牢攥出,頃時血順著他的指縫滴上李樂瑤的衣襟。
「皇上……」她赴死的神色重新煥發出一絲希望,癡癡喚了聲。
煩死了,我只是想給霍江沉討個嬪妃,折騰出這麼一大通的破事。
「要演郎情妾意生離死別,等給了人家名分之後,再回你們房裡演去。」我沒了耐性,上前撥開霍江沉,奪走珠釵,抬起李樂瑤的下巴,「就因為我殺了你哥哥嫂嫂二人,你就這麼恨我?」
她一雙好看的明眸杏目圓睜,死死地瞪住我:「你殺了我哥哥嫂嫂,這還不夠!」
「自然不夠了。」我勾勾唇,「你在京都嬌生慣養多年,沒見過打打殺殺,本宮給你說個故事。很多年前,西北邊境有個小村子,叫晚沙村。秋冬每到昏時,那裡便黃沙遍野,目不能視,挨家挨戶都門窗緊閉,以此得名。」
李樂瑤不置可否:「你說這些做什麼?」
「十二年前,還在西北的時候,我常去晚沙村裡玩,它就在出了雍城往北不遠的地方,那兒的奶酒釀得格外好喝。我那會兒愛舞槍弄劍,老村正的小孫子阿奇每次見著我便叫我女將軍,說北邊的無闌城又來擾村裡安寧,下次讓我教訓他們。
」
不知道是不是年紀大了,我最近總愛回憶以前的事兒,還是些以往從未同霍江沉說過的事情:「我說好,每次都說好,拉勾就和阿奇拉過七八回。阿奇說,有我在,無闌以後就不敢欺負他們,我會保護他們。我也真的以為我能保護他們,直到那些三月初八……」
那年三月,開了春,晚沙村昏時的風沙漸漸小了。
其實那個年西北將士一直很不好過,無闌多次挑釁,屢屢進犯,欲要侵入穆州的雍城,也是那時二十多萬士兵駐守的地方。
我爹早就按捺不住,想在戰場上給無闌點顏色瞧瞧。可惜一封又一封奏章傳到朝廷,我爹最終收到的,也只是老皇帝千篇一律的打仗勞民傷財,要雍城按兵不動。
無闌城愈發猖獗,我爹苦諫,還無詔回京,跪求天子,才求得老皇帝終于鬆口。
可三月初六,說好的糧草卻未到,兵部的文書也遲遲不下。我爹一行的盔甲穿了又脫下,壯行酒就暖在心口,刀劍磨得最利,可沒有糧草供應,沒有兵部批文,最後只好作罷。
三月初八,我心有煩悶,去晚沙討口酒喝的時候,眼睜睜看到,晚沙三百餘戶一千餘人,被無闌屠了個精光。屍橫遍野,血流滿地,死人層層疊疊,沒斷氣地哽著最後的[呻·吟]。
我在死人堆裡找到阿奇,他面朝沙地倒在地上,脖子被抹開一道血口,蜷縮的手指指著一處棚屋。于是,我在棚屋裡救出了藏在稻草下,他八歲的妹妹瑪爾,也是這場屠殺唯一的倖存者。
背著瑪爾回雍城的路上,她問我:「你是哥哥說的女將軍麼?」
我沒答話,那一刻我覺得我不配,我不是個將軍,我只是這場悲劇冷眼旁觀的看客。
「他說你們就要去把無闌打得落花流水,丟盔棄甲。」她灰頭土臉的小腦袋埋在我的脖子裡,「你們去了麼?為什麼,他們還來村裡殺人?」
她揪著我的衣角,我感覺到背上起伏的胸脯和粗重的抽泣:「為什麼,你們不保護我們?為什麼,你喝了哥哥的奶酒,卻讓哥哥死了……」
我無言以對。
我保護不了他們,刀劍不足以保護他們,還得有權力才行。
後來穆州攻下了無闌城。
那是我當上皇后的第二年,我調動了西南的糧草,親自在兵部的批文上蓋了禦章。
宗子期奉命領兵,大捷而歸時,瑪爾在城樓上等他,說這一日,她等了太久。可她看見了,阿奇卻看不見,晚沙村也看不見了。那個時候,穆州的地圖上,已經抹去了晚沙村這個微不足道的點。
「那些年我常常在想,如果朝廷一早讓我爹出兵,如果糧草軍餉沒進不該進的口袋,如果那年三月六的壯行酒沒有白喝,我們上了沙場,戰個痛快,那晚沙村是不是還會在每年秋冬的昏時緊閉門窗,阿奇是不是還會給我斟滿奶酒,那一村的人是不是不會被屠得血流成河。」
我看著李樂瑤:「那一年,西南的農官劉承謀,憑藉與京城的關係和送到京城的好處,被調去油水更足的江南。
而你的兄長李雲瑒,新官上任三把火,在長陽的授意下,遲遲不發兵部批文給雍州。」
我癱坐在榻上,吸了口氣,揉揉鼻子,大殿之中沉默得悶人。
半晌,我指了指李樂瑤:「皇上,這位你的舊相識李姑娘,給個什麼位分呢?」
「皇后……」他低著頭,沉沉喚我一聲。
「罷了,本宮乏了,你們商量吧。」我一用力,手中的珠釵碎了兩節。
這世上的血債太多了,每個人都只看到算在別人頭上的那筆,卻看不到記在自己頭上的累累冤仇。
而我不一樣,我欠他們的遲早會還,但在那一日之前,我要先把欠我的一筆一筆算得清楚乾淨。
7
李樂瑤入宮封了昭儀。
我賜了她一支點翠金釵,賠她折在我手裡的那根。
站在鏡子前端詳著她的粉面,她的濃妝,她的華貴,她桀驁的眉眼下初成的威儀,我發現一切都是那麼的合適,那麼的恰到好處。
「你真像一個皇后。」我將釵子緩緩刺入她的髮髻,驚出她鬢角兩抹細密的冷汗。
「你為什麼讓我入宮,就不怕我殺了你麼?」她也打量著鏡子裡的我,恐懼又仇視。
「你若真殺了本宮,便是為朝廷分憂。」我湊在她耳邊,「也算大功一件。」
李樂瑤強撐著淡然,微低下頭摸了摸自己的鸞髻:「不只我想殺你,是這天下人人得而誅之。」
「七年了,我鳩占鵲巢,借用了他們霍家的天下七年。」我勾起唇梢,「可這七年裡,我到底是占了耕夫的地,還是燒了牧民的草?是加了三成的稅,還是征了百萬的兵呢?」
李樂瑤聞言抬起眼皮,對上鏡子中我的眸子。
「我不過是收了西北三座城池,可沙場上的士兵我沒短過口糧,沒少過軍餉,沒放任他們的老小不管。也不過除了朝野一黨佞臣,可無辜家眷我從未連坐,大小官員我也任人唯賢。不過是你在閨房高枕無憂之際,我的手上多沾了些血,可這些人我若不殺,世上就要有更多的人因他們而死。如此而已,我就人人得而誅之了?」
我將手在她細嫩的臉蛋上狠狠一抹:「長陽成事不足,結黨營私,本宮若放任她,才真叫人得而誅之。你以為我想用這只手擦她的血?我還嫌髒呢!」
言罷,我一甩袖子,瞅著沾了紅暈的指節道:「好濃的胭脂呵,今晚,皇上怕是要醉了。」
結果我猜錯了,霍江沉沒醉。
不僅沒醉,他壓根沒進李樂瑤的屋,反而親自把太醫院郭院判帶來了椒房。
「號脈。」他沒頭沒腦地吩咐道。
郭院判為難地抬起手:「求借娘娘玉腕一用,讓臣為娘娘把把脈。」
我倒想看看霍江沉葫蘆裡賣什麼藥。
郭右判左摸右摸,最後依舊兩難:「是有幾分滑脈的徵象,可娘娘身子一向濕熱,同往常無異,這會兒又確實太早了些……」
滑脈?我一下子就懂了,這是診喜脈啊,敢情小皇帝不是玩笑,是真想找我討個子嗣。
「夜深了,今兒是皇上該去李昭儀那的日子。」我沒好氣地下了逐客令,「出門左拐,不到半裡便是李昭儀住的蘭庭,春宵一刻值千金,皇上抓緊了。
」
「明日你再來號脈。」他不理我,沖郭院判道,「早晚各一趟,直到號出來為止。」
說罷,霍江沉關門逐客,脫了外衣:「睡不慣別的地兒,還是得歇皇后這。」
那晚我又夢魘了,這次卻不是為我娘。
夢裡宗子期一身血,告訴他的漓漓他就要走了,剩下的路只能漓漓自己走完。我口中喊著不要,伸出手卻什麼也抓不到,他仿佛才是被潑入西北黃土的一杯女兒紅,滲入粗糲的沙石,只剩殘餘的氤氳。
我驚醒,看見霍江沉的臉。
他緩緩睜開眼,就像從來沒睡著一樣,拉住我被窩裡的手:「別怕。」
我摸了摸他的額,同樣一頭汗:「皇上也夢魘了?」
他不置可否地背過身去:「皇后,朕想我們來日方長。」
我猜他也做了這樣的夢,只不過夢裡是我一身血,告訴他沒能幫你坐穩江山,我就要走了,剩下的皇帝你自己做吧。
西北的第一場敗仗在冬天裡傳回來,那時候劉承謀已被我降了職,宗子期也在京城待了小半年。
我想殺劉承謀的時候,是衛公子來求的情。
他說劉大人是好人,劉承謀是給他爹衛明送過錢,是在京城培養眼線黨羽,也確實是搜刮過民脂民膏餵養當地豪紳,甚至還有意克扣西北軍餉糧草,可這不過是他沒辦法的辦法,是他身為安陽太守不得不使出的制衡之術。
當年劉承謀前去安陽上任之際,正是太子的得意之時,那時的安陽太守是太子的親舅舅,安陽的鄉紳富賈也大多和太子有所牽連,弄來的錢許多最後都是進了太子的口袋。
劉承謀除了聽話別無他法,喂不飽這些人,百姓得受更多的苦。所以他不願再供應西北的軍餉糧草,給百姓平添負擔。
「照你這麼說,還是劉承謀為安陽百姓做了犧牲?」我問他。
衛言卿緘口以默。
「這世上,總得有人犧牲,沒那麼偉大。但有些事既然做了,就說明準備好了接受後果。」我頓了頓,「本宮也一樣。」
自此,朝上參我的摺子又多了三疊。
無非說我拿安陽糧草餵養秋家軍,是中飽私囊,狼子野心。也有說我迫害朝中重臣,是屠殺忠良,指鹿為馬。還有翻出我擁兵逼宮的往事,說我是亂臣賊子,弑君篡位。
叫得最歡的是李雲瑒和李樂瑤的老爹——老禮部尚書李徒,唾沫星子四面八方各噴三丈,恨不能在朝堂上就生吞活剝了我。
荀泱說沒想到啊,長陽明明是霍江沉一胎所出的親妹妹,她的駙馬一家卻是太子的人。說著說著又問我為什麼不早收拾了李徒,好讓他閉上那張老嘴。
我翻他一眼道:「我更想讓你閉上這張嘴。」
我不殺李徒很簡單,因為他不是太子的人,當然,更不是我的人。
就說那時候長陽還那麼小,怎麼可能授意李雲瑒不要發西北出兵的批文呢。
——長陽不過是聽了先皇的話,李家也不過是先皇的人,是霍家的人。李徒想推翻的從來不是霍江沉,只是我罷了。就像如今,太子已死,他自然會對姓霍的霍江沉忠心耿耿。
我還是聽了衛言卿的話,沒急著殺劉承謀,劉承謀牽扯的人太廣了,我要挑個好時機,讓他發揮最大的效用。
這小半年,我唯一見到宗子期的一次,是我在一堆參我的摺子裡發現了他的那封。
于是我把他召入宮,他重複了一遍摺子上的請求:「既然劉大人的事告一段落,臣何日可以返程回西北?」
我玩笑道:「將軍歸心似箭,莫非西北有美人等候?」
「是,還請娘娘賜婚。」他竟然真的接了我的話。
我手中的摺子驚到了地上,然後故作鎮定地撿起來撣了撣:「哦?」
「民女瑪爾醫術高超,在沙場上救治了無數將士,也算功勞赫赫。多年來又與臣相依相伴,情投意合,如今正是婚嫁的年紀,臣懇請娘娘賜婚。」
瑪爾,那年我背上那個八歲的小女孩,那個問我為什麼不保護她哥哥的小女孩。
原來,漓漓真的是一杯澆灑如黃土的女兒紅,早就隨著烈日與風沙煙消雲散了。
我不禁想象,後來的日子裡,瑪爾是如何在城牆外等她凱旋的將軍,還有我嫁入睿王府那日,她是如何收拾一地殘酒,然後將酩酊的宗子期邊拖邊背安置回屋內。
如今,瑪爾是宗子期想要的新娘。
我親自備了十二箱嫁妝,金銀玉器比起李昭儀用的那些也有過之而無不及。然後我讓荀泱帶人送去西北,再把瑪爾接到京城。阿奇和老村正都死了,瑪爾沒有親人,我就是她的娘家人,我要親自為她和宗子期大操大辦。
只是,偏偏在這個時候,西北的敗訊傳來。
關蒼帶兵準備夜襲敵營時中了敵軍埋伏,僅此一役,我軍折損了近兩萬,關蒼自己也身負重傷。好在于廣及時趕到,切了敵軍後路,亂了對方陣腳,才沒有進一步傷亡。
接到消息那日,我一宿沒睡。
關蒼初生牛犢本事不夠,于廣雖身經百戰卻對西北地形太不熟識,我知道只有一個人最有可能攻下夜戎,可我也知道,一旦放他帶著兵符回了西北,我可能再也調不動秋家三十萬大軍。從此,他也會成為別人的將軍,別人的夫君。
那天夜裡,我點了一宿給瑪爾的嫁妝,不知為什麼,那幾副耳環怎麼看都不夠精美華貴,最後我乾脆摘下自己耳朵上的一對,在手上掂著玩著,不知不覺到了天亮。
這樣難眠的日子持續了十來天,戰敗的消息再次傳來。
這回輪到夜戎趁著我軍休整之際大舉進犯,逼得我軍駐線後撤了三十裡。
我在一堆參我的摺子裡找到這一封敗報的時候,終于坐不住召來了宗子期。
「臣回西北後,定當好生操練兵馬,守好西北城池。他日若有了合適的時機,再為皇上收復夜戎城。」不等我說明來意,宗子期先亮明瞭並不打算打這一仗的意思。
我笑著擺擺手:「將軍,本宮這些日子犯了個錯誤。」
他抬頭看著我。
「本宮和將軍一樣,認為這世上戰績累累,驍勇無畏,熟識西北地形,最重要還能讓西北三十萬將士盡心效忠的,就只有將軍一人。
」我也抬起頭,對上他的視線,「直到如今,本宮才發現想錯了。」
「娘娘何意?」
「我,才是秋家的小姐。」我一字一頓,「是最該接替我爹,上陣殺敵的人。」
8
宗子期回了西北,立了軍令狀,半年之內,必取夜戎。
與宗子期一同前往的,還有我的荀泱,和十二箱嫁妝。
臨走前,荀泱嘖著嘴搖著頭道:「小姐好狠呐,說是心疼將軍不讓將軍回西北,不讓將軍打不想打的仗,呵,臣今日才算看明白了。」
「你看明白什麼?」
「一來呢,小姐趁著將軍不在,在西北[插·入]其他勢力,制衡將軍。二來呢,先讓西北打幾場敗仗,再請將軍出馬一舉拿下,如此一來,皇上更知道,只有小姐的人才能奪得西北。」荀泱扳著手指頭,湊得離我近了幾分,「還有這三來呢,試一試將軍對小姐的心。嘖嘖嘖,難為小姐這一石多鳥之計。」
我不置可否,轉言道:「屠了夜戎。」
荀泱臉上玩世不恭的笑僵了一下。
我拍了拍他的肩:「屠了這座城,我娘死的地方,你的家鄉。」
荀泱怔了怔,彎腰作了個揖。
折騰了半年,一切終于就緒了。
城外,霍江沉冷眼看著這場我好生折騰的局,配合著為宗子期和荀泱餞行。他那麼淡然,那麼置身事外,仿佛于廣和他無關,這場戰役和他無關,西北六城和他也無關。
「皇后在趕什麼日子,何必這麼急著攻打夜戎?」看著宗子期遠去一行揚起的紅塵,他終于開口問我。
「趕在皇上的滿朝文武真吃了本宮之前。」
霍江沉點點頭,拂袖而去。
荀泱走了,偌大的京都如今只有李樂瑤陪我。
李樂瑤這丫頭興許悶得太無聊,開始舞槍弄劍。有回我領著衛言卿在宮裡閒逛,李樂瑤拉了一張弓,箭頭正對著我的喉頭。
宮裡只收了一把弓,我一眼就認了出來:「樂瑤,放下。」我耐心地勸慰著她,「這可是本宮當初春獵用的愛弓啊,記得那時候,瞄的還是你哥哥的咽喉。放下吧,小心傷到自己。」
李樂瑤的弓拉得更滿了。
衛言卿急忙道:「昭儀快放下弓箭,莫要鑄成大錯。」
李樂瑤身子一側,對準了衛言卿的脖子:「你爹被這妖後繳了舌頭,你卻在此助紂為虐,不如先射穿了你好!」
這鬧劇,喜聞樂見啊。
我閒庭信步走到李樂瑤身後,抓住她的玉手,可憐了這雙柔嫩的小手,拉這麼重的弓真是難為她了。
「這樣。」我幫她向後拉了一分力,調了調她的手的姿勢,「對,再往上抬點,瞄準了沒?」
李樂瑤的手開始抖。
「對,就是這樣,來,鬆手,把箭射出去。」我調笑著在她耳邊輕語,「讓箭穿過他喉嚨。」
我鬆開手,李樂瑤卻沒松。
弓拉得太滿,以至于我的力道撤出去之後,箭尾不由分說劃破她的指縫。
她終于垂下手中的弓,頹然而憤恨地看著我。
「你還差得遠。」沒看到好戲,我有幾分失望地拍了拍手,「下次吧,下次本宮再好好教教你,怎麼射箭,怎麼殺人。
」
只是,我到底小看了這小姑娘。
轉身沒走幾步,衛言卿突然叫了聲娘娘小心。我回過頭,李樂瑤手中的箭直直向我逼近,最後我被衛言卿的力道推開,箭紮進了他的小腿。
李樂瑤這功夫啊,不值得演這一出。且別說她瞄不准,就算瞄對了,力道也只夠箭落在腿上。
我扶住衛言卿,問道:「何必替本宮受這一下呢?」
「下官曾鬥膽傷過娘娘,這一下縱然不夠,也先還給娘娘。」他吃痛地擰著眉頭,一介文臣,本就羸弱,也是可憐了他一番心意。
我吩咐人帶衛言卿去包紮傷口,走到杵在那兒的李樂瑤身邊,她手中的弓箭驀地掉在地上。
「昭儀闖禍了,怎麼能在宮裡隨便見血呢。」我指了指十丈外的柳樹,「回蘭庭安分幾天吧,什麼時候能射准那棵樹了,再出來。」
再在太醫院見到衛言卿時,他一雙薄唇都快沒了血色,原本就孱弱的身子此時更顯楚楚可憐。
郭院判說沒什麼大礙,就是得休息幾日了,然後又道:「娘娘可還好?」
「自然無礙。」我不屑地回應道,戰場上千軍萬馬都不定能傷到我分毫,區區李樂瑤,還真能取了我命不成?
「娘娘鳳體,還是讓臣號個脈,穩妥些好。」
自打上次霍江沉把郭院判帶去椒房號什麼喜脈之後,我就沒讓這老傢夥進過門,沒想到他賊心不死,還記著霍江沉的囑咐。
罷了,號唄,憑空號不出孩子,也號不沒孩子。
我伸出胳膊,郭院判畢恭畢敬地隔著帕子搭上買,臉上的神色經歷幾番神奇的轉折,最後撲倒在地。
「恭喜娘娘,恭喜皇上!」他山呼道。
之後的日子裡,我整個人都不好了。
霍江沉如此一個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破天荒地表現出無與倫比的 喜悅和興奮。
我不知道他在樂什麼,就算他要當爹了,可這龍子一出,便是嫡長子,是儲君,我更是可以肆無忌憚,隨時幹掉他立幼子為帝,從此垂簾聽政再無掣肘,真正地一呼百應君臨萬千。
可霍江沉就是傻樂,我夜裡看摺子,他滅了我燭火;我不讓郭院判進椒房,他親自來砸門;我不喝安胎的湯藥,他乾脆混進我晚膳的湯羹,難喝到我吐了他一身。
我于是終于忍不住問他:「皇上為什麼非要一個孩子?」
「讓朕的兒子做未來的君主。」霍江沉依舊淡淡的,不同的是他一直在笑,「守住這片他母后打的江山。」
「朝臣連我都容不下,要如何容他?」
霍江沉不再說話了。
我冷哼一聲,我當然知道答案——只要我死,沒有牝雞司晨,妖後亂權,朝臣自然容他。
與此同時,西北軍攻打夜戎一事算不上不順遂。
劉承謀雖被撤下,江南糧草也供應充足,可運往西北一路甚是漫長。途經的七郡三十二縣,總少不了許多是李徒一黨的人,想方設法給我使絆子。還有京都也不安生,霍江沉以我懷有龍胎為由,大大減少我對朝政的掌控,就連西北的戰報都會比往日晚上兩三天到我手中。
想來,李徒可能也是領了小皇帝的意思,屢屢給我設阻,大有要趁著我有孕,西北軍在外征戰之際,將我架空的意思。
我不經感歎,小皇帝真是長大了,如今羽翼漸豐,總算想起來要收拾我。現在倒的確是個好時機,霍江沉在朝中的勢力逐漸成熟,天下的爛攤子我也給收拾得差不多,就連宗子期都有倒戈相向,對他投誠的意思,前不久兩人還屢屢促膝長談,搞不好就在商量怎麼罷黜掉我。
唉,也沒什麼,狡兔死,走狗烹,古來如此。
西北遞到朝廷的摺子不再按時按量地傳到我手上,荀泱的書信倒每每如期而至。
宗子期不愧穆州第一勇將,雖然條件艱苦,過程曲折,到底還是打了數場勝仗,短短兩月,夜戎下屬的兩座縣城已被接連攻下。
荀泱的書信裡說,將軍征戰沙場,沒時間操辦喜事,和瑪爾成親的事兒也就耽擱了下來,將軍說,還是待到攻下夜戎,再請我去雍城喝一杯喜酒。
荀泱還說,我做事總是不小心,這回就把素日裡愛戴的那對耳環落在了裝嫁妝的箱子裡,等他凱旋,再帶還給我,這次可要收好著些。
荀泱這小子,眼睛尖,人也太聰明了點。
他何嘗不知道這副耳環的來歷,宗子期初次在戰場上嶄露頭角時,先皇賜了對珠子,于是他找人打了這對耳環,上門向我爹提親。我爹那時雖沒答應這門親事,我卻從此鮮少摘下這對耳環,在西北時如此,在睿王府如此,在宮裡亦是如此。
只是,我該把它還回去了。
這對耳環是送給漓漓的,可如今,漓漓都不在了。
京都的一切就這樣按部就班地過。
衛言卿的傷慢慢好起來,又開始進宮陪我下棋。李樂瑤怎麼都射不中十丈外的柳樹,我早解了她的禁足,她卻偏把自己關在蘭庭中一日接著一日地練。霍江沉要全權處理政事,我倒也樂得清閒,小皇帝早不再是七年前徒有意氣的少年郎,他現在是這天下的君主,這朝堂的帝王,他早該坐穩屬于他的江山。
總之,什麼都好,只要不阻撓我收復西北六城,一切都隨他們的意。
可惜偏偏,天不遂我意。
五月裡,我孕像初顯,夢魘漸多,脾氣也變得無常。
我總感覺要有大事發生,每天越是平靜,就越是恐懼。
我知道上蒼喜歡醞釀悲劇,好在過去發生的種種,已讓我對不測充滿準備。
結果,大事真的就發生在這樣的平靜裡。
那日我打開荀泱的書信時,樹上的烏鶇叫了,我抬頭看了看它,又低頭看了看荀泱那不衫不履的草書。
信只說了一件事。
——我軍覆沒,將軍戰死。
9
眼前一黑。
我在血色的噩夢中看見了宗子期,他背對著我,一如那日策馬而去。我哀求著,嘶吼著,卻留不住他遠行的身影。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不可抑制地洇潤了眼眶,揪著被褥死咬著牙問霍江沉:「幾時的消息?」
他長歎了一口氣。
時時提防被我知道的事兒,最後卻還是經由荀泱的信說予了我聽。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我扯住他的衣襟,任由淚水恣意,這是我第一次在小皇帝面前哭,竟然一哭就哭成了這個鬼樣子。
我和霍江沉是一樣的,我們討厭被人看見脆弱,尤其是被彼此。
脆弱是一顆種子,一旦叫人發現並別有用心地澆灌,就會兇猛地長大,然後將心底的營養攫取乾淨,遮天蔽日地籠罩著陰霾,只留下一片腐朽的枯土。
可這次,我竟脆弱到不加掩飾。宗子期的死訊,遠不只是痛失所愛的酸楚,更叫西北六城歸入囊中自此遙不可及了起來。
「將軍不會死,他不能死……」我如同囈語般喃喃起來,空洞的雙目所見之處盡是一片灰暗,「他答應了我爹的,他不會這樣走,倘若沒了將軍,有朝一日我反了,誰來勤王,誰來殺賊……」
霍江沉抱住我,被我一把推開。他繼續抱我,我繼續推。幾次之後,我乏了,任由他摟著我的身子,輕輕拍著我顫抖的脊背。
「皇后懷著身孕,該小心身子。」他將下巴墊在我前額,「西北的事,交由朕處理。」
從噩耗的傳來,到我做了決定,一共過了三十個時辰。
我在椒房消磨了兩日,最終拾起了盔甲和武器——宗子期沒打完的仗,漓漓要替他打完。
我是穆州的皇后,是秋家的小姐,是三十萬兵符的擁有者,也是這天下最想拿下夜戎的人。我沒有理由再躲在京都安之若素,高枕無憂,更沒有理由對宗子期的離去置若罔聞,置身事外。
哪怕,這是一件代價很大的事情,大到與我不算同一陣營的衛公子都能看得出來。
我讓衛言卿幫我置辦隨軍行李的時候,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娘娘想明白了?這個時候離開京都,且一去數月,只怕歸來之時,就不知京城和大內是誰說了算了。」
是啊,我豈會不知?
我一走,只怕霍江沉第一件事,就是撤了禦林軍中占了大半的我的人。朝堂之上,他也大可把我的黨羽收拾乾淨,就像當年我收拾完太子再收拾長陽一樣。
等攻下夜戎,再回京都,這裡早已變了天。下一次朝臣奏我的時候,霍江沉興許可以輕而易舉取了我的腦袋。
「何況……」衛言卿低下頭,「何況娘娘,還身懷龍種。」
「我意已決,衛公子何必在意本宮死活。」我笑著勾了勾他下巴,讓他抬起頭看我,「況且,這不也該是你想看到的麼,我這個弄殘了你爹的惡人,終于惡有惡報,大快人心。」
衛言卿咽了口唾沫,沉沉道:「下官只想看到娘娘無虞。」
我不禁嗤笑出聲:「那等下回本宮走投無路,把你家後院借我躲躲。」
衛言卿沒再勸我,也沒再攔我,跟了我這麼久,他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草原上的雄獅是不能攔的,不然它的血盆大口可不認人。
霍江沉萬人之上的皇帝寶座坐久了,就沒這麼有眼力見了。
一見我開始擦劍,他就知道我要做什麼。
小皇帝的拳頭捏得青筋暴起:「領兵打仗,早就不再是皇后該躬親的事情。
」
我頭也不抬地冷冷應道:「本宮不需要別人告訴本宮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
他鉗住我的下顎,強制我抬起頭,過往我竟不知溫文爾雅的小皇帝也有這般氣力:「你把朕當什麼,把朕的骨肉當什麼?」
「皇上把本宮當什麼,本宮就把皇上當什麼。」我一字一頓,「政敵,盟軍,勢同水火,狼狽為奸,當什麼都好,隨皇上高興。」
「你是朕的皇后。」
「是又如何?」
「皇后是朕的,」他湊近我,鼻息輕撲在我面頰,「髮妻。」
我擦劍的手一怔,帕子滑落在腳邊。
我竟從未意識到,我不只是穆州的皇后,不只是把他推上皇位卻死死鉗制著他的臣子,竟然還是他的髮妻,是他如今在這世上僅存的親人。
我突然反應過來,對霍江沉來說,我是如此狠心,狠心到不顧一切遠去沙場,把他的妻子和孩子都丟進生死難料的險境。
可是,我還有的選麼。
「皇上。」我拉住他的手,告訴他我不會改變的決定,「陪本宮喝杯踐行酒吧。」
他的拳越捏越緊,以至于我握住的時候,像是握住了一團燃燒著的憤怒,一份快要藏不住的隱忍,和我殺死長陽那日的仇視別無二致。我們都知道,我這一去,這個孩子必定難保,我又親手殺了與他血濃于水的親人。
霍江沉沉默了良久,鼓起最後的希望問了我一句:「皇后一定要上戰場麼?」
我點點頭。
「連這個孩子,都捨不得留給朕?」
我點點頭。
「好。」他直起身子,鬆開拳頭,「朕差點以為,與皇后之間還有生路可走。」
「本宮不是早就告訴過皇上,沒有生路。」
等我從老槐樹下挖出一壇女兒紅的時候,霍江沉已經離開了椒房,帶著他湮滅的希望與滿腹的淒絕。
他不和我喝踐行酒。
沒關係,總有一日,他會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他好,當然,倘若真不知道也就罷了,不重要。
我摸了摸還不算鼓起的小腹,緩緩闔上眼。
「對不起。」我不知在對誰說。
衛言卿一切都置辦得很好,然後和我說,求我帶他同去西北。
一個文弱書生,都不一定能挨得住我一腳,還說什麼上陣殺敵的荒唐話。我哭笑不得地讓他別鬧,乖乖在京都等我,我還等著有朝一日流離失所藏他家院子躲追兵呢。
可這波未平那波又起,不知道西北有什麼魔力,衛言卿就罷了,李樂瑤竟然也要跟著去。
我捏了捏她瘦弱的胳膊,掐了掐她嫩得出水的小臉蛋,忍俊不禁道:「你去幹嗎?歌舞表演呐?」
「妖後莫要看不起人!」這丫頭求人辦事都沒個好態度,「我兄長早逝,李家只剩我一個女兒,我不想做皇宮裡的金絲雀,我想讓我爹見見我不讓鬚眉的模樣。」
還不讓鬚眉,憑什麼,美人計麼?
「罷了吧,本宮伺候不起你。」我拍了拍她的小身板,「別回頭路上再給本宮一道暗箭,人還沒到雍城,先被你給收拾乾淨了。
」
她急了,慌忙發誓:「我這一趟若動你一根手指頭,不,若動了一絲害你的心思,叫我不得好死。不只,還叫我哥哥永不瞑目,我爹爹含冤而終!」
賭這麼大?
我將她渾身上下打量了一遭,見她視死如歸的神態,思忖片刻,然後點點頭:「好啊,本宮帶你去。」在她喜出望外之前,我醜話說在前頭,「不過沙場兇險,生死由天,本宮可不保你性命。倘若真命喪西北,馬革裹屍,你也得有這殉國的覺悟。」
李樂瑤當即點頭:「一言為定。」
她讓我想起當年的漓漓,不同的是,她美好又純粹,漓漓卻毒辣而自私;她的未來光明而坦蕩,漓漓卻沒有未來。
霍江沉依舊不死心,我走的那日,他領了百餘侍衛,將我圍困于宮門。
我早料到這一出,我大可以掏出匕首抵在肚子上演一齣壯烈好戲,威脅霍江沉放我走,不然一屍兩命。但我討厭這些招式,我有更高效的法子——早在前一宿,我的人先圍住了皇宮。
霍江沉又怎麼會想不到呢,早在我逼宮先皇之際,京都守衛,大內禦林軍,幾乎都被我管轄,區區百人,在我的鐵騎面前,不過是小皇帝留住我的最後一場幻想罷了。
聽到宮牆外軍隊的聲音,霍江沉對這場以卵擊石的負隅頑抗輕易死了心。
他背過身去,陰沉著嗓道:「到底是朕錯估了皇后,也錯估了自己在皇后心中的分量。」
「此去多時,皇上珍重。」我也背過身,目之所及,是滿天紅塵,是漫漫征途。
霍江沉的確錯估了一切,但有朝一日,所有都會雲開月明,怕就怕那一天太晚,晚到比結局還要再遲一點。
此去西北我們行進得艱難,進雍城那日,同行的周太醫和一路勞苦的我說,娘娘脈象瞧著不好,這一胎怕是坐不穩。
意料之中的事情,經歷了大悲與跋涉,也沒想過這孩子能安然無恙。
李樂瑤聽了這事兒,去鎮上給我抓了些補氣血的藥材,說怕這娃娃有個三長兩短,霍江沉知道了得難受。
我笑著問她:「你是不是喜歡皇上?」
李樂瑤紅著臉告訴我:「倘若當年不是你這妖後,我才該是睿王妃。」
我吃了一驚,這是我首次聽到這番典故。
原來李樂瑤身為朝中忠心耿耿的老臣李徒之女,是老皇帝一早心儀的兒媳。偏偏後來我爹勢力漸大,老皇帝又想有人制衡太子,文臣不夠,老皇帝便想到了把武將世家的女兒許給睿王霍江沉,讓太子與我爹相互制衡。
恰好那會兒李樂瑤年紀尚小,于是我才成了睿王妃,也在不知情中拆了這青梅竹馬的一對。
更沒承想,我如今誤打誤撞,竟然將一樁憾事又變做了美事。難怪選秀那日霍江沉如此偏袒她,生怕我對李樂瑤做出些什麼事兒,原來是有舊情在的。
我趕忙將那藥材熬得甜湯推到她面前:「如此正好,你補補身子,趕快成全了皇上繁衍子嗣的念想。
」
她推回來:「皇上如今的念想,是你毫髮無損地歸去。」
「你現在的箭能射十丈遠了麼?」我驀地岔開話題。
她搖搖頭:「還不能。」
「沒關係,倘若得勝回朝,我再好好教你。」
她撐著腦袋將我瞧了又瞧:「我有時候覺得,你也沒那麼像壞人。」她冷哼一聲,「好像比誰都通透,還比誰都高尚,就是這副模樣,騙得皇上捨不得你,衛言卿向著你,荀大人為你效犬馬之力。可你騙不了我,倘若得勝回朝,我還是要殺你為我哥哥嫂嫂報仇,還朝堂一片安寧。」
「好啊。」我笑著摸了摸脖子,「用我教你的箭法,射穿我的喉嚨。」
10
西北軍營外,荀泱領著一眾將領跪迎我,高聲道:「請小姐指令三軍。」
我下馬輕按了下他肩膀:「進去說。」
營賬內,我直奔主題:「將軍何故身亡?」
「被敵軍誘敵深入,連帶著兵符下落不明。」
我抬眼看著他:「下落不明,就是沒有屍首?」
「是。」荀泱應道。
我試探道:「那信裡的戰死……」
荀泱也不遮掩:「將軍如今生死難測,臣唯有用這種法子,讓此役由小姐領兵,才能與敵營一戰。」
啪!
我一巴掌重重落在他臉上,這是我第一次打荀泱:「算計本宮?」
荀泱熟練地跪下:「臣不敢。」
「你知道本宮離開一趟京城意味著什麼?霍江沉和他的百官可能會把本宮的勢力連根拔起。」我捏起他的下頜,擲地有聲地斥道,「你想看我死?」
荀泱直視著我的瞳仁,用這些年說了一遍又一遍的回答搪塞我:「小姐,臣不敢。」
「你可太敢了!」我緊緊咬著牙。
事已至此,我不知該喜還是該憂,宗子期還有尚在人間的希望,我卻怕是逃不過被霍江沉收拾掉京都黨羽的命運。
我看著荀泱垂下的頭顱,盯著他微勾的唇梢,覺得這一切像極了一個局——他和霍江沉,一起演繹了這出好戲。
我如同甕中之鼈,被攻下夜戎的急功近利,被將軍身死的中燒怒火,不費吹灰之力地請進甕裡。辛苦了霍江沉,臨了還演一齣攔我出宮門,差點消了我的懷疑。
想來也不奇怪,荀泱本就是一匹狼,為了他揚名天下治世能臣的夢想奔赴著。他看得出來我一介女流,名不正言不順,又動了太多利益,失了太多人心,功高震主不加收斂,人人得而誅之,遲早大勢必去,潦草收場。
與其給我陪葬,不如利用我最後的價值,成就自己的千古流芳。
人之常情,倒也無妨。
我拽著荀泱的胳膊,一用力將他提起來:「不怪荀大人,是本宮昏頭了。」
「小姐。」他仍然低著頭,小心翼翼地抬眼瞧我。
「本宮與大人本就是戰友,大人曾經與本宮並肩作戰,自然有朝一日也能與他人歃血為盟。識時務者為俊傑,你是個俊傑,本宮才用你這麼多年。」我鬆開緊咬的牙關,在他下一次跪倒之前,「你不用解釋什麼,你瞞報將軍生死未蔔的消息,騙本宮奔赴西北,本宮以後是怎麼都無法信你用你了。
」
「臣是因西北六城事大,無奈出此下策。」
「都好都好。」我拍拍他的肩,「既然來了,就打完這場仗吧。」
我問了他宗子期戰敗的經過,又問了他將軍生死未蔔的地點。
荀泱指了地圖上的一塊地方,我捂著心口坐了下來,端起茶水一飲而盡。
我認識那兒——桂安山,我娘被匪徒殺害的地方。
荀泱說,將軍一向沉穩,沒有十全之策不輕易用兵,卻在桂安山被誘入山林,和我軍近萬人死的死傷的傷,自己也下落不明……
聽他說完,我顫顫巍巍地走出營賬,放眼處一片黃沙,是宗子期守了七年的場景。
晚上我見了瑪爾一面,她如同八歲那年伏在我背上一樣,粗重的抽泣帶動著起伏的胸脯側倚在我懷裡。
「不要緊。」我親手把荀泱在嫁妝中找到的那副耳環塞進她手裡,「你和將軍有了婚約的,將軍記著呢,他捨不得丟下你的。等他回來,你給我釀一壺奶酒,我給你們風光大辦一場。」
「真的麼?」她看著我,眼神一如既往地清澈。
「我答應你的事,是不是都做到了?」我指了指營賬外迷眼的沙塵,「等將軍回來,我就在軍營裡鋪滿紅布,兩邊放上美酒,案上都是佳餚,你的蓋頭用最好的織金錦,喜服上繡雙面鴛鴦。大家都卸了盔甲,扔了兵器,好好地喝酒吃肉,樂上三天,誰不盡興,便再灌上他三壇,誰不爛醉,便不准他回去睡覺。
」
瑪爾木木地點點頭,憔悴的小臉枕在我的膝上,我感受到濕熱,也感受到希望。
哄睡了瑪爾,我瞧見營賬外晃蕩的李樂瑤,她說我沒有心。
我懶得理她,今夜我還要好好分析地形,排兵佈陣。
李樂瑤追在我身後喊:「你若心裡真的有宗將軍,怎麼可能這麼坦然地把他讓給別的女人。你若心裡真的有皇上,又怎麼可能納我入後宮做昭儀。你佯裝情深,其實心裡空空蕩蕩,可憐得很。」
「你很吵。」我停下步子,耐著脾氣道,「你要是再來煩我,我就讓人把你丟進十裡外的沙漠,到時候連你的屍首都找不著,看你還怎麼殺了我為你哥哥嫂嫂的報仇。」
李樂瑤咽了口唾沫。
我指了指不遠處的胡楊:「閑得慌就去練練劍,真射穿我脖子的時候也給我來個痛快。」
李樂瑤怏怏地走了。
發現了,我對女人似乎更溫柔。
領了幾次兵,贏了幾次小仗之後,我慢慢找回了從前征戰沙場的感覺。
我越來越熟悉地勢,精于排兵,在站場上也愈發身手矯捷,殺伐決斷。
這其中,荀泱也出了不少策,幫了不少忙。說實話,我挺捨不得這個戰友,但每個人都有倒戈的權力,何況是我親手抹了他爹脖子的荀泱。
我沒有問他和霍江沉之間的關聯,也沒有問他做這樣的局怕不怕我殺了他,荀泱也是個聰明人,沒有蒼白的解釋和無力的申辯,這是我們多年來的默契。
想來也是有趣,過往在宮中,霍江沉和荀泱演著一百分的不對付,都勸我小心對方,以至于我怎麼也沒想過他倆能結成黨羽,算計我這一出。
在西北待了近一個月,身手算是一日比一日好,身子卻一日比一日差。
我的腹部一點點隆起,以至于藏都藏不住。
荀泱不是瞎子,自然能看出來,他難得地主動給我請脈,一搭就搭了半炷香的時間。
然後他收起帕子,沒有跪,只沉著嗓道,脈象證實了他的猜測:「臣罪該萬死,當初寄出那封書信時,萬萬沒想過小姐已有身孕。」
「怎麼,如今嫌我了?沒想到我來西北這一趟,西北軍不僅沒添一員大將,反倒多了個累贅?」我調笑著,「還是,早知我有孕,你就真不寄那封書信了呢?」
荀泱沒說臣不敢,甚至沒回話,沉默得一點都不像話多嘴碎招人厭的荀泱。
「我脈象如何?」
「不太好。」荀泱直言不諱道,「這孩子投身小姐腹中實在是受了大苦了,小姐情緒波動大,又太多勞苦奔波,倘若從今日起好好養胎,或許這孩子能活下來。不然的話……」
「你把我騙來西北,難道是為了讓我養胎?」我指了指肚子,「荀泱,幫我保他兩個月,不要讓他這個時候拖累我。兩個月之後,我必取夜戎。」
荀泱是最聰明的人,他知道我下定決心的事情不會變。既然多說無益,不如一個字都別說。
于是他點點頭:「臣領命。
」
我知道我對不起這個孩子,也知道他尚未出生就吃了太多苦,但也唯獨如此,我才最對得起他。
這世上能容他的人太少了,就算我死了,他還是我這個妖後的餘孽。而霍江沉的接班人,一定是個根正苗紅的大胖小子,不是我秋輿的孩子。
倘若他真的降臨人世,他要吃的苦,才剛剛開始。
何況我也是有私心的,我不想給霍江沉留任何念想,一個骨肉都不行。因為李樂瑤說得對,我沒有心,我空空蕩蕩,可憐得很。
我身子弱了下來,自己上陣就少了,還是讓關蒼和于廣做稱職的先鋒將軍吧。
至于我,來西北也不是白來的,一早留了後手,也做好了安排。
打從辦了衛明開始,我就從劉承謀同黨們的嘴裡,一個一個地摳出來了劉承謀喂給他們的金銀財寶。這些錢也物盡其用,一部分拿給安陽百姓,促進安陽農業興旺;另一方面被我送去了夜戎,喂飽了夜戎的一撮佞臣,讓他們在夜戎的糧草軍餉調度上做做手腳搞搞亂子,同時擾擾夜戎的治安,再為我傳傳信。
到了這會兒,西北六城一半都被穆州收復,在這些夜戎朝臣眼中,穆州攻下夜戎也不過是遲早的事兒,不如一邊拿著錢,一邊早為自己另謀出路。
所以我一來西北,我喂了許久的這些貳臣便獻上了不少線報和好處。甚至在我軍糧草最短缺之際,助我劫掠了夜戎邊境周轉的糧食,幫我軍渡過難關。
終于,一場場的勝仗之後,我們還是攻到了桂安山。桂安山如同夜戎城的天塹,只有過了桂安山,才能攻進夜戎城。
備戰的前一日,我喝了一盞酒,說來奇怪,我酒量一向不錯,那區區一盞卻毫不費力地放到了我。
第二日早上醒來,我的左手被鐵鍊鎖在床頭。
真的,這一幕把我看笑了。
我秋輿,連穆州皇帝都不敢動一根頭髮的秋輿,竟然有朝一日在西北軍營裡被人鎖在床頭?
片頃,荀泱進來了。
「小姐,臣得罪了。」他拉了拉鐵鍊,確定綁得還牢靠,「小姐現在的身子經不起折騰,再戎馬奔波一次,孩子沒了也就罷了,只怕小姐自己也得折騰沒了。此次桂安山一役,縱然小姐再想,臣也不能讓小姐上陣。」
「你在替本宮做決定?」好小子,下藥放倒我就算了,還想阻止我進桂安山。
「臣自知不該。」荀泱老老實實地跪下,「將軍就是在桂安山折戟的,臣絕不能讓小姐也冒這個險。」
我冷哼一聲:「你既然想和霍江沉邀功,為何不直接殺了我呢。我死了,天下就太平了。」
「小姐死了,西北就亂了,天下也亂了!」荀泱第一次沖我吼,但緊跟著,又恢復了一貫的謙恭,「何況,第五百七十八遍了,臣不敢。」
是啊,現在還不是我死的時候。
我歎了口氣:「打開吧,本宮看到你殘存的忠心了。」
「小姐……」
「本宮叫你打開。
」我一字一頓,言語之間是要殺人的決絕,「你知道本宮的,本宮要親自血洗桂安山。倘若你將我留在這,我不介意先斷了這只手,再砍了你的頭。」
荀泱盯著我看了半晌,掏出丁零哐啷的一串鑰匙:「臣又輸給小姐了。」
我揉了揉鬆開的手腕:「得了吧荀泱,你還有的輸得呢。」
11
荀泱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桂安山一役,我的老馬在山林間被敵軍射穿腹部,它一陣長嘶,將我掀翻馬下。
它翻騰了兩下,終于朝著我的方向沉沉地閉上眼,不知是不是我看錯了,它眼角的白毛被淚水打濕,原來不只人會潸然淚下。
我眼睛太花了,看不清東西,只能聽到周圍的廝殺,只能感受到腹部的吃痛,和被鮮血濡濕的雙腿。
我和霍江沉的孩子,到底還是死在了我自己手裡。
那位射殺我坐騎的敵軍將領又拉起了弓,這一次對準了我的喉頭。他認真地瞄著,唇角掛著就要功成名就 的洋洋得意。
「穆州皇后,聽聞能文能武,指揮攻下西北三城,之前的戰役也連連得勝。」確認自己的兵馬憑藉桂安山地勢輕易地佔據了上風,他笑著向我逼近,「沒想到今日就要死在我……」
姓名沒報出來,他的身子晃了兩下,直直從馬上墜下,不瞑目的雙眸瞪得比滿弓還圓。
他的脖子上插了一支箭。
十丈外,李樂瑤拉著一柄弓。
好啊,好,我帶出來的徒弟,我召進宮的昭儀,還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保護皇后!」李樂瑤高喝一聲,周圍慢慢有人將我圍住……
桂安山一戰我軍終于勝了。
夜戎雖然在桂安山早有埋伏,但不過區區五千人,而我軍一行數萬,既有關蒼帶領的前驅,也有于廣安排好的後援層層包圍。
至于夜戎內部,本來定好一旦埋伏到我軍,便插旗吹角為號,兩裡外的援軍火速趕到。而我不過是略施小計,買通了幾個桂安山山腳的村民,斷了援軍上山必過的吊橋,又一早讓荀泱推斷出今日大風大霧,讓援軍看不到山頂的旗子,就連號角聲也被風吹得分不出源頭。
我醒過來的時候,荀泱跪在軍營外,褪了一身盔甲負荊請罪。
我沒那個心思,直奔主題:「山上的匪寨……」
「空了,瞧上去,少說空了七八年。」荀泱答道,「臣怕小姐看了傷心,已經著人一把火燒了。」
我點點頭。
罷了。
我娘的死是十幾年前的事兒,我早就不指望自己真的能手刃當年弑母之仇的歹人,但好歹,這個念想終于告一段落。
「夜戎易守難攻,正是有桂安山阻隔。如今桂安山一站大捷,收復夜戎指日可待。等小姐屠了夜戎,便能報仇雪恨。」荀泱勸慰著。
我還是點點頭。
荀泱的話一如既往地多:「如今當務之急,小姐養好身子。」
「去找將軍吧,桂安山攻下了,去把將軍找回來。」
「臣已經安排下去了。」
我繼續點頭:「荀泱,我怎麼空落落的?」
「小姐的孩子沒了。」
哦,原來是肚子裡空落落的。
李樂瑤後來問我荀大人負荊請罪請的什麼罪,此役大捷,荀大人明明功不可沒。
是啊,荀泱沒什麼錯,不過是想幫我。
別說一條鐵索,就是十條鏈子,怕是也捆不住我。他之所以做這種以上犯下的事兒,無非是給我個選擇的機會和退縮的名目罷了。我可以執意前往桂安山為故人報仇,落得胎死腹中的下場;我也可以留在軍營中,給自己和霍江沉的骨肉一條茫茫生路。
荀泱知道我處事決絕,也早已想得清楚明白,卻仍然要把反悔的機會塞給我。
他仁至義盡了。
我沒回答李樂瑤的問題,只是捏了捏她日漸有勁的胳膊:「此役大捷,李昭儀也功不可沒。」
「我,我瞄偏了!」她嘟著嘴辯解道,「我那一箭,對著的可是你脖子。」
「是嗎?」
于是我把李樂瑤送回了京都,送去了霍江沉的身邊,出軍營那一路她張牙舞爪,說我秋輿沒良心,這樣對救命恩人。
我沒好氣地回她:「你不是最想殺我?」硬生生堵回去她的話。
死裡逃生的經歷讓我突然回憶起沙場的兇險。
我死不要緊,李樂瑤可不能有事。
宗子期生死未蔔,如今她可是最能幫霍江沉手刃我的巾幗英雄了。
八月二十一,夜戎城破。
彼時我在病榻上纏綿了一月有餘,荀泱和同行的太醫使出了渾身解數,我的身子還是肉眼可見地差下去。
這失子之痛無論是身還是心,都比我想象得還要痛上百倍有餘。西北軍營又物資匱乏,氣候惡劣,更是讓我這日漸孱弱的身子雪上加霜。
我有些懷疑了,霍江沉根本不是想要這個孩子,只是想借這個孩子的手取我的命。
我和荀泱說:「你得把將軍找回來,倘若西北六城尚未收復,我便先撒手人寰,只有你和齊心將軍,才能把本宮沒打完的江山打下來。」
荀泱點點頭:「都聽小姐的。」
夜戎被攻下的那一日,我難得精神好,騎了匹馬繞著夜戎城城牆晃蕩了半圈。新的小馬駒不通人,坐得我顛顛的。
我問荀泱是這馬太瘦弱了,還是路太顛簸了,荀泱說:「是小姐太瘦弱了。」
打量了片刻我蒼白的唇,他又說:「小姐該用點唇脂,染點血色,不然夫人看了得多心疼。」
太久了,我娘去了太久,久到我已經分不出,是那一寸城牆,堆過我娘的屍骨。
想了這麼多年,終于做了穆州的皇后,終于成為天下的主人,終于攻下了夜戎,我的心卻和肚子一樣空落落。
「兵馬軍械都準備妥當了。」荀泱看出我眼眸間的落寞,「小姐幾時下令屠城?」
「屠城?」我悠悠地轉過馬,「這裡可是你的家鄉。」
「下官只求小姐順心如意。」
我從他腰間抽出佩刀,狠狠地劈在城牆上。不愧是我,身子骨不行,力道還是可以,裂開的磚塊上滾落下些許沙石,留了一道難看的印記。
我說:「我不能屠夜戎。」
荀泱愣住了。
「我憑什麼屠夜戎呢?」我長長地歎出一口氣,仿佛也歎出了多年來的鬱結于心,「就因為我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我有仇恨,有故事,他們又是異族,我就能殺了這一城老[少.婦]孺?那我和當初殺害我娘的那群匪徒,又有什麼區別呢?」
「小姐……」荀泱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我猜他失望了,我們並不是真的一類人,我沒有他那麼狠的心那麼辣的手,我連屠城這種事都是個過過嘴癮的自說自話。
我猜荀泱一定早不會想到,宗子期也不會想到,我這麼恨這座城池,為了攻下它,我放棄了子期,害了我的兄長和霍江沉的胞妹,明明深愛這個孩子卻生生剝奪他存活的機會,到頭來,我的恨也不過是夜戎城牆上一道抹不掉的刀痕。
「我欠將軍的。」我把刀丟在地上,「將軍為了我的癡念而去,既然他不想本宮屠城,本宮不屠就是了。」
八月三十,我折返京都,荀泱自請留守西北,料理夜戎事宜。
我准了。他掌握著西北,霍江沉鞏固了京城,叫穆州百官不堪回首的牝雞司晨,看來終于可以告一段落了。
京城外,霍江沉親自領了一眾文武官員迎我。
我看了一眼,沒有一個是我的人了。
同樣的,霍江沉看了我一眼,就知道孩子如我們所預料般沒有了。
「皇后辛苦了。」他如同犒慰著一個將軍,「此次拿下夜戎,皇后功不可沒,可有什麼想要的獎賞?」
「我不過是皇上的一雙手,幫皇上完成想完成的事罷了。」我揮揮手,從他旁邊擦肩而過,「如今大功告成,後顧無憂,京城和西北都是皇上說了算。還要這雙手幹嗎呢,不如砍了吧。」
霍江沉拉住我的手:「皇后……」
我停下腳步。
「皇后瘦了。」他說。
12
穆州攻佔夜戎後,西北六城的第五座城池華商不戰而降,第六座蘭涼還殊死頑抗。
早說了夜戎是天塹,攻下夜戎,後面的不是難事兒,兵馬整頓好之後,就是時間的事兒了。
當然,如果將軍還活著,還能上陣殺敵,必定事半功倍。
小皇帝也算是個人物,我幫他除了劉承謀一黨後,他自己也沒閑著,拔除了朝堂中的不少佞臣庸臣,還將之前制衡李徒等臣子的鍋都甩到了我頭上,大肆提拔李家和其他新冒出頭的賢能之士。
他重用李徒還有個緣由,李徒是對霍家一片肝膽之心的老臣,加至年過半百,又沒有後繼之子,自然更是忠心耿耿了。
如今可別說京城,這就連宮裡,我的心腹都被霍江沉拔除了大半。禦林軍和太醫院首當其衝,就連內務府的主管都換了個生面孔。
我有回在宮裡瞧見那位主管的排場,忙問李樂瑤那人是誰,李樂瑤說:「從輩分上論,他得叫我聲二姨。」
然後她和我說了他們一大家子八大姑七大姨的故事,我懶得聽也聽不明白,反正知道是李徒的人就是了。
這段時間裡,西北的戰報都不呈給我看了,朝堂上的事兒我也愈發沒有話語權。到最後我也懶得過問,每日在椒房裡種種花養養鳥,有金絲軟塌,有山珍佳餚,有華裳豔服,夫複何求呢。
到了來年的六月,蘭涼依舊沒有攻下,霍江沉想調派中原的駐軍援助西北,中原統領周光成雖然同為效忠霍家的賢良之臣,卻拖著不肯起兵。
理由很簡單——不肯助我這妖後為虐。
這小崽子,完全忘了五年前他的家鄉遇上水患,大水衝破了堤壩,卷走原本安居樂業的沿岸百姓。那會兒治水人手不足,是我抽調的秋家軍人馬,也是我事無巨細一一過問處理,保住他家鄉一方土地。
罷了罷了,記打不記吃,也是人之常情。
孩子的離去成了霍江沉難解的心結,過往我殺了長陽他都沒有這麼恨我,而如今他看我的眼神裡只有怨懟。
那張被我看舊的圖紙現在被他拿去翻來覆去地看,有回我去找他討要,正逢霍江沉在裡屋歇息,我看見他的鎮紙旁放了個從前沒瞧過的盒子。
我隨手打開。
——是兵符。
——是荀泱口中,本該跟著宗子期一起,下落不明的兵符。
我就那樣看著它躺在霍江沉的案上,看著它也終于背棄了我,內心毫無波瀾。
霍江沉悠悠地出現在我身後:「皇后來了。」
這一年我們見得很少,問候都開始變得陌生。殺父殺兄,殺妹殺子,我們之間哪還有生路呢?
「是荀泱獻給皇上的?」我不想回頭,也不想看他。
「不是。」他走到面前,將兵符裝回盒子,然後拉起我胳膊將我左看右看,「這一年,皇后憔悴得叫人傷心。」
我撣開他的手。
霍江沉暴起青筋的手按在盒子上,不住追問著:「為什麼呢,明明收復夜戎,圓了皇后的願,皇后還在傷心什麼?是為了孩子麼,還是為了宗將軍,聽了將軍的死訊,皇后就要行屍走肉地過完後半輩子?」
是啊,我也納悶,我明明過得好得很,為什麼偏偏他眼中我一副萬念俱灰的樣子。
「那如果朕現在告訴你……」他微微抬起盒子,又重重落下,發出一聲悶響,裹挾著他過年來無處發洩的怨氣,「這兵符,就是你的將軍送來的呢?」
我驀地抬起頭,死死盯著他,不發一言。
「你恨錯人了。」他坐下來,手終于從盒子上移開,語氣軟下來,「這個局,不是朕布的,是你的將軍……」
霍江沉告訴了我當年發生的事情。
我在懷著身孕的時候,收到來自荀泱的那封信,然後不顧一切奔赴西北,領軍攻下夜戎,卻丟了孩子,還落得這樣的身子,更是讓霍江沉拔除了我在京都的勢力。而設計了這一切的人,是宗子期。
他的確被敵軍誘入桂安山,但死裡逃生,于是和荀泱策劃了這個局。荀泱想要棄暗投明,成就自己;而宗子期,只是記著我爹生前的囑託——「倘若皇后不臣,生了二心,你切要除之,以守秋家百年忠烈。
」
于是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那年八月三十,他要離開京城,我因為被衛言卿行刺,當著他的面倒了下去。他便活學活用,也通過假死騙我前去西北。
為的是給霍江沉足夠的時間空間收拾掉我京城的勢力,也讓我在西北親手了結了自己多年的癡念。
我笑了。
不愧是我爹相中的人,不愧是宗子期,真沒叫秋家失望。
「原來是將軍啊。」聽聞霍江沉的一席話,我笑眯眯地點點頭,「荀大人,宗將軍,小皇帝,原來人人都想要本宮死,看來,本宮真的是非死不可了。」
「只要皇后願意,你永遠是朕的皇后,朕會保你周全。」他徒勞地做著挽留。
一次一次,霍江沉為什麼不懂,他永遠都不可能挽留住我,不可能改變這一切呢?
我居高臨下地捧起小皇帝的臉,調笑著輕拍兩下,這些年,他的棱角愈發鮮明,神色愈發堅毅:「皇上長大了。」
朝廷不讓我干政,西北不讓我領軍,宮裡待得無所事事。
那乾脆反了吧。
于是八月三十,我,穆州皇后秋輿——一位殺人放火的老行家,在京城起兵謀反。
我雖然手上只有兩千死士,但京城沒什麼兵馬。之前禦林軍是我把控,如今霍江沉雖然除了我的人,但也沒真正號令禦林軍的本事。只要逼著霍江沉退位讓我,也算是大功告成。
我的人和宮中守衛簡單過了過招,就圍住了皇宮,還放了把火,燒了幾座大殿。
我拿著劍親自把霍江沉從龍椅上逐下來,他淡然地與我四目相對,嗅著屋外的烽火,聽著屋外的嗚咽。
霍江沉問我:「何至于此?」
我說:「當年放了把火逼宮,送皇上登上帝位。後來我親自督建了大殿,親自收拾了皇宮,如今,還是讓它們塵歸塵土歸土吧,以後誰做皇帝,誰重新修便是。」
「皇后,朕又輸了,是麼?」
仰天大笑後,利刃回鞘,我拂袖而去。
九月初三,京城的火燒了幾日,我挾著天子,圍著皇宮,誰人也不敢輕舉妄動。
我自己也沒做什麼,既沒有砍了霍江沉的腦袋,也沒有動過玉璽和兵符,就連李昭儀喜歡睡前吃的蓮子羹,我都讓人每日按份例送去,畢竟還是長身體的年紀,可不能苦了她。
誰都不知道我在等什麼。
直到衛言卿入宮報信。
他說荀大人帶領一萬兵馬,正奔赴京城,恐怕就是三兩日的事兒。
啊,終于等來了。
衛言卿跪在我面前,虔誠地哀求我:「娘娘頹勢已定,求娘娘和下官走,下官備好了行李和快馬,就在宮外候著,娘娘唯有如此,才能謀一線生機。」
「走去哪兒?」我笑著,好不容易等來了荀泱,我才不走呢,「躲你家後院呀?」
「下官護送娘娘離開京城。」
「衛公子,你聽我說。」這回我沒扳他的臉。我蹲下來,目光與他平齊,「我還在西北的時候,我爹和我說過一句話。這話我沒法和皇上說,也沒法和荀泱說,但人之將死,我還是想和你說說。
」
他抬起頭,臉上竟有幾分生死別離的苦楚。
嗨,這有什麼呀,求仁得仁罷了。
我輕輕地笑著:「他說,功成身退,有人『功成』,有人才能『身退』。朝野之中,亂象具現,我們為人臣子,可以拔除奸佞,可以沙場建功,甚至可以隻手遮天,但唯獨別想著功成身退。只有我功成,皇上才能身退。只有我死了,這個皇位他才算坐得穩穩當當,過往的一切是非功過才能全部算在我頭上。你明白麼?」
我看見衛公子明亮的眸子慢慢濕了。
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只有我死了,一切才能蓋棺定論。史書之中,我是妖後,他是明君。」
這話堵了我九年了,沒想到還能有宣之于口的一天。
我站起身,長舒一口氣:「劉承謀一黨牽扯太深,絕不能髒了皇上的手。那一晚,皇上和我說,你爹衛明在參我的摺子上簽了字,我就懂了——到我一件件『功成』,以保皇上『身退』的時候了。」
衛言卿驀地握住我衣袂。
我笑道:「還要勸我和你走?」
「求娘娘。」他磕了個頭,「求娘娘,讓下官留在宮中,陪娘娘走完這一程。」
我點點頭:「好啊。」
誰陪我有什麼關係呢,人生的路罷了,死後還是得孤零零地走。
連宗子期都不在黃泉路上等我了。
九月初五,荀泱來了,帶了一萬兵馬,自西北南下,夜襲我手下死士,扭轉了形勢。
我還記得當年我爹病逝,軍營外我問宗子期,倘若我秋輿真有謀逆的這一日,他當如何,他應我說,亂臣賊子,除之後快。
我等了太久,終于還是沒等到他親手來擒我。
反倒是荀泱的劍架上了我脖子:「這次,小姐輸了。」
「那你殺了我呀。」我挑釁地勾起唇梢。
「臣不敢。」
他沒數次數,因為是最後一次了。
「荀泱,我秋輿,可從沒輸過。」我用手指推開他的劍,推得軟綿綿的。
他擰起眉。
「眼線來報,皇后不臣,意欲謀反,朕危在旦夕,卿手握兵馬,忠心可鑒,速入京救駕,功在社稷。」我一字一句地念著,看著荀泱的神色從難以置信到豁然開朗,再到黯然神傷,到最後自嘲般地笑了起來。
我念的,是荀泱收到的信,一紙明黃,以霍江沉的口吻,告訴他皇后要謀反,讓他前來擒賊。只是他不知,那封信是我的寫的。
是了,我就是這麼古之未有也,先是在西北安插霍江沉的人制衡我自己,又寫信讓荀泱來阻止我謀反,不止呢,我還故意將計就計前去西北,為的就是讓霍江沉能清除乾淨我的勢力。
他滿心以為自己棋勝一招,卻沒想到自己只是我棋盤上的一枚棋子。
他手上的劍重重落在地上。
「荀泱啊,你還差得遠呢。」我拾起他的劍,手腕一轉,果決地刺入他的胸膛,「本宮說了,本宮不會再信你,也不會再容你。你能殺了你的主子,我的兄長,他日就能殺了本宮。你在西北時能算計本宮,他日也能算計皇上,本宮不能把你這樣的狼留給霍江沉。
」
我扶著他搖搖欲墜的身子,半俯下身湊在他耳邊一字一頓:「這世上,沒有人,能傷害本宮的小皇帝。」
言罷,我鬆開了手。
他最後掛著笑倒在我腳邊,我看他,就如多年前在西北軍營,他說完「小姐,讓我幫你」,我點頭說「好」一樣。可那一句話,要了我哥的命,也要了他自己的命。
「棋逢對手,此生足矣……」荀泱看著我,然後緩緩閉上眼睛。
瘋子,真的,荀泱和我一樣,都是瘋子。
那黃泉路上,不如結伴而行。
我這一路,真的走得太寂寥了。
「你說,哥哥會原諒我們麼?」我問他,卻再無人答我了。
結局:俱在鼙聲裡
我被關在椒房的時候,聽聞朝中奏請將我淩遲車裂的摺子堆得幾乎要埋了霍江沉。
我沒事人似的逗弄逗弄子規鳥,澆灌澆灌我的水仙花。
事到如今,總算是功成身退了,自然叫人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
沒人愛來椒房,畢竟裡面關著的是惡行累累、殺人如麻的千古罪人。
唯獨李樂瑤不怕死,還帶著弓箭來找我,瞧她急衝衝的樣,我笑著問她:「終于到你能報仇的時候了?」
她把弓箭扔到我腳邊:「還你吧,我不想殺人了。」
我握著她那雙葇荑左瞧右瞧,哎,確實是我對不住她,多麼嬌嫩好看的一雙手,卻為我而殺了人。這雙手,還是該做更適合她的事情。
「你能不能再幫我做件事?」我誠摯地問她。
「何事?」
「我的鳥和我的花,幫我養著它們。」我看那子規腳上的鏈子,便如同看著被圍困著的我,突然又扭轉了心意,「罷了,花養著,鳥就放它去吧。」
李樂瑤點點頭,一邊點,一邊豆大的淚珠忽地從臉頰滾落,一串接著一串,竟然停都停不下來。
「我看到了。」用不著我問,她兀自說著哭著。
「怎麼了這是,你看到什麼了?」最怕女孩子哭了,我不知所措手忙腳亂地拿袖子給她擦淚,還把她攬進懷裡,輕拍著她的背哄道,「好端端的你哭什麼呀,你別怕,你和我說,你都看到什麼了?」
她說,她看到了我寄給荀大人的信。
說看到都不恰當,那會兒我尚未逼宮,有霍江沉卡著,我的信其實很難被送出宮去。準確地來說,是李樂瑤看到這封從椒房遞出去的信,然後幫我護送到了荀泱的手上。
她說她那時候不明白我為什麼要這樣做,但跟我去了一趟西北之後,她就相信,皇后想做的事情,都是對的。
我問她:「那你覺得,我這麼做也是對的麼?」
她使勁點頭:「你都是對的。」
我將她摟得更緊了些。
「對不起啊樂瑤。」我下巴墊在她腦袋上,輕聲道。
感謝她幫我養花,但我這麼辣的手,本身就不適合養花。
她不會知道,我也不會說了。那一碗碗送到蘭庭的蓮子羹裡,都加了致使女子不孕的藥物。李樂瑤可以為妃,可以專寵,但唯獨不能有子嗣,不能給她爹李徒對霍江沉不忠的機會和後路。
這是我最後幫小皇帝做的一件事。
我做事,幫人也害人。可誰對誰錯,誰又說了算呢?
九月十五,自我逼宮兵敗以來,霍江沉第一次來椒房瞧我。
時候到了,我解開子規的腳鏈,它撲騰了兩下,向窗外飛去。
無事不登三寶殿,霍江沉走這一遭,要不就是殺我,要不就是出了事。
「宗子期來了,兵馬就在城外。」他說,這話一聽,還真的分不清是想殺了我還是出了事。
我心裡咯噔一聲,這是從西北回京後,我第一次真真切切聽到宗子期的消息。還能領兵,還能奔赴千里,看來將軍確實沒什麼大礙。
但我仍不動聲色地抱著我的小暖爐,孩子丟了之後身子愈發差,九月份就得揣著炭火,我這殺人放火的混蛋,當得越來越窩囊。
「將軍腿腳太慢,」我揶揄著,「要叫我爹失望了。他老人家臨走前交代的,我若不臣,將軍要親自除我,怎麼將軍來得這麼慢,反倒叫荀大人捷足先登了呢?」
霍江沉深吸一口氣,半晌道:「宗將軍圍了京城,讓朕,歸還他的小姐。」
我手中的小暖爐應聲而落。
霍江沉一聲嗤笑,不知在嘲諷宗子期還是在自嘲:「忠義孝道,最後竟不比皇后在他心中的地位。」
我眼眶不由分說地發起燙。
說實話我沒想到,我真沒想到。
我預料過宗子期會殺我,猜測過他連我最後一面也不肯見,卻唯獨沒想到他要救我,他願意悖逆一切換我的性命。
我突然感覺漓漓活了過來。我還不如宗子期,這麼多年來,我為了理想而活,為了社稷而活,卻沒有再為一個人而活過。
漓漓是一壺澆撒在西北沙土間的烈酒,一早頓散得無影無蹤,只是蒸騰出的醴香卻纏成了心頭血,終于還是在我們的心尖留下了生機。
宗子期比我不忠不仁,卻比我英勇,比我任性。
只是,他的好意,我不能領受了。
「皇上誤會了,將軍是聽聞我這妖後未死,特來勤王。」我克制著內心的洶湧,緩慢地抽出髮髻間的簪子,「求皇上了了將軍的心願,將我的屍首,歸還給將軍吧。」
我看著霍江沉,我能感受到,他和我一樣克制,甚至他要更痛苦,更壓抑。
他死死按著我緊握簪子的右手:「皇后,就沒什麼想和朕說的麼?」
我點點頭:「衛公子是有才學有大義之人,可堪重用,雖和劉承謀……」
「不是這些。」他打斷我。
「西北收復不久,形勢複雜,唯有宗將軍可以戍守……」
「也不是這些。」
我笑笑:「那沒有了。」
「皇后……」
我抽出右手,將簪子對準頸脖:「確實還有一句。」
他眼中迸射出了光彩,與此同時,我喉間迸射出了鮮血。
「如今皇上,有將本宮寢皮食肉的本事了,本宮,甘之如飴……」
他接住我飄飄搖搖的身子,發出一聲沉痛而綿長的低吟。
有人功成,有人才能身退。生命開始消散的時候,我想到我爹臨了前對我說的,兒啊,這些年我和你說的話,切記,切記。
我很想再給他灑上一杯酒,告訴他我都記著,也都做到了。
其實我最後有點想問問霍江沉,這些年,我們之間到底有幾分諱莫如深中的默契,我做的一切,有多少他看進了眼裡。抑或是,他真的對我只有怨恨,只有敵意,只有無法共生共存的矛盾,如今看到害死他全家的劊子手被反噬,他得意又痛快。
罷了,反正我沒有問,人總得留點遺憾有點困惑,才死得更像個人不是麼?
我最後好像聽到了霍江沉的長嘯,又好像聽到了喧天的戰鼓,好像感受到了緊緊抱住我顫動的身軀,又好像感受到了過往縱橫沙場的歲月。
那些人,那些事,最後在鼙聲中,俱化作揚天的風沙,慢慢迷蒙住我的眼。
歸去的路上,我好像聽見霍江沉在呼喚我。
他一聲比一聲嘶啞,也一聲比一聲銘心。
最後一句是:「皇后好狠的心,連朕僅存的餘生摯愛,也要帶走。」
我想摸摸他的小腦袋,告訴他小皇帝長大了,但這次我伸出手,卻什麼也沒有夠著。
倘有來生,願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吧。
番外一 何用孤高比雲月
我曾以為,將軍是天上月一樣的人。
不緇而孤高。
權勢是巨浪,是狂沙,是風暴,殺人也誘人。可這些玩意兒再洶湧再滔天,也只是凡間的事物,觸碰不到天上的明月,更沾染不到它的皎潔。
將軍的女兒紅藏了十年,初埋進黃沙的那一年,京城有喜事,軍營裡也有。
西北的大將軍秋忌,將獨女嫁進了睿王府,連帶著那件傳說中重如泰山的嫁妝。
我那年十歲,鋪了十裡紅妝的新娘子,是把我從死人堆裡背回來的女將軍,秋家小姐秋輿。那日她紅色的唇豔麗得仿佛血染一般,像遲暮的晚霞,像城樓的旗幟,像將軍那些酒罈上纏著的紅綢。
而那日將軍喝成了一攤爛泥,化在黃色的沙石上,期期艾艾地念叨著,怨憤著,麻木地將酒一壇一壇地灌進去,仿佛肚量沒有底。後來他實在喝不動了,就把散發著醇香的佳釀澆灑進漫天黃沙,仿佛這樣,就能把他捨不得的什麼,埋藏進這片土地。
我扶他回去的時候,他比泥還重,也比泥還爛。原來秋輿的唇,還像他眥裂的眼角,都是不甘的血色。
那時的我太小了,小到我得拖著他,都很難將他移動分毫。最後我累了,我癱坐下來,問他什麼緣故,也值得喝成這樣。
將軍不答我。
我又問他,人們說的那價值連城的嫁妝是什麼,我以前竟不知道軍營裡有那樣的寶貝。
將軍說,是三十萬西北軍的兵符。
哦,這下我懂了,原來將軍是為了兵符,才喝得這樣醉,這樣不成體統。
那時候我是在軍營裡學習醫術的孤女,是被遺忘的晚沙村的村民,我的嫁妝自然不會如此豐盛,也自然不值得讓人開上陳年女兒紅只為買一夜宿醉。
很多年後,荀泱帶著十二箱嫁妝來到西北,我看著那幾個秋輿精心挑選的夜光杯,只覺得它那麼昂貴,有那麼廉價,廉價到它配不上裝乘將軍那年的女兒紅,不配用它喝到爛醉。
我記得這樣深,是因為那一年真的太特殊了。
小姐出嫁後,京城很快發生了變故,老皇帝賓天,睿王登基,秋輿成了大權在握的穆州皇后。
那一年,糧草和軍餉被運來了西北,老軍醫不用再藉口我還要長身體,把僅有的羊奶讓給我充饑。將士們也不用三個人蓋兩條被褥,破了的棉衣縫縫補補過第六個冬天。
那一年,將軍埋了十八壇新酒,與此同時,他也拿起圖紙,穿上盔甲,準備起對西北六城的征途。
也是那一年,我以為將軍心中的明月,是一統西北軍的權勢。
後來我才知道,將軍心中的明月,從來都不是我以為的那些。
只不過明月皎皎,卻在那一年京城的殺伐中染了血,在西北的黃沙裡蒙了塵。
我第一次聽到將軍表達對權勢的神往,距離那一年,又過了十載。
他帶著兵馬,匆匆從西北趕往京城,又從京城灰溜溜地回來。
他挖出了十年久藏的女兒紅,一如秋輿成親的那日,他坐在漫天黃沙中,喝得身子越來越軟越來越沉。
「瑪爾,倘若我重權在握,該是多好。
「瑪爾,我如今什麼都不求什麼都不要,仁義、忠勇、孝道,我守了一輩子,可你看,守到了什麼。
「瑪爾,我騙得自己都信了,十年了,我一直以為,若有一日漓漓揭竿而起,我會割下她的頭顱,雙手歸還給皇上,我會盛上她的熱血,澆灑給故去的老將軍。
「瑪爾,我是不是瘋了,你看我做了什麼,我領兵去了京城,我圍了皇宮,我才是那個不忠不義之人,是毀了秋家的百年名節的逆賊。
「瑪爾,有權勢真好,如果我有權勢,如果我有權勢……」
他也一如那一日,在那裡期期艾艾地絮絮叨叨,像是詛咒,像是歎息,像是吟唱,像是許願。十年前我聽不懂,現在我也聽不懂,但我知道他在痛苦,在後悔,在一如既往地怨憤。
十年前他可能在怨憤漓漓,但十年裡,他一直在怨憤自己。
我摟著他的身子,我長大了太多,能環抱住他的頸脖,能感受到他的戰慄。
我問他:「將軍如果有權勢,就如何?」
他顫抖的幅度越來越大,震得我的心一涼一涼。
「就逼他……」他說,「就逼他,把漓漓的屍首還給我。」
我一瞬就懂了,原來,原來十年前,值得他爛醉的,根本就不是三十萬兵符,不是統帥西北軍的權勢,而是漓漓,是漓漓。酒中愁腸是漓漓,天上明月也是漓漓。十年前是漓漓,如今也是漓漓。
我走了,他的醉夢裡,是不該有我的。
我將最後能給他的東西塞進他手裡,轉身走入了他背後的黃沙。
將軍依舊說著叫人聽不清的話。
「她不肯留一個孩子給皇上,卻什麼也不肯留給我。西北這麼大,沒有一點她留給我的東西……」
很久之後,他打開手心,裡面躺著那對耳環,鑲著兩枚珠子——漓漓也不是什麼都沒留給他。
我不知道將軍去京城之後到底都發生了什麼。
好在終了,皇上並沒有怪罪將軍圍困京城的亂行。
秋輿死後,皇上說中原統領周成光的兵馬也會撥去西北,讓將軍繼續攻克蘭涼,鎮守西北六城。
皇上還說,先前愛卿設計,將秋氏引往西北,不僅助朕剷除亂臣勢力,還讓秋氏在戰場上元氣大傷,幾乎殞命,實屬有勇有謀、大功一件。
皇上又說,此回廢後秋氏謀逆,將軍又不遠千里自西北而來助朕剷除佞賊,忠勇可鑒,該是加封行賞。
皇上最後說,將軍回吧,這都是漓漓的意思。
將軍抬眼瞧了瞧皇上。
良久,他行了個跪拜大禮。
漓漓這個詞,讓兩個男人突然互通了心意。仿佛西北和京城,抬起頭,看到的都是同一輪孤月。
「荀大人生前,總說他輸了一輩子,想贏一次。」送別的那日,沒了漓漓,只有將軍和皇上兩個人。
將軍說:「臣猜,荀大人最後還是在輸,只不過這回,終于把他給輸服氣了。」
「那將軍服氣了麼?」
將軍點點頭又搖搖頭:「臣只有一事不服,漓漓把所有人都算計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為何就不能給自己算計一條生路。」
「也許這條生路該朕和將軍幫她算計。」皇上戚戚苦苦地笑了,「可我們,算計不過她。」
將軍踩了踩馬鐙,這一回,他身後不會有算計他而倒下的皇后娘娘,不會有叮囑他一定屠了夜戎的秋家大小姐,不會有讓他不敢好好端詳幾面的漓漓,什麼都不會有了。他的身後沒有人了,他眼前的路卻還要走下去。
漓漓也不是什麼都沒留給他。
桂安山一役後,將軍瞞得太好,除了荀泱,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計畫,包括我。
沒想到連我這個不值一提的晚沙村孤女都是他計畫中的重要一環,負責在秋輿面前真情實感地梨花帶雨。
他的計畫裡有我,心裡卻沒有。
秋輿回京,他大功告成後,去的第一個地方是夜戎城。
——城牆的那道刀痕,讓他移不開步子。
將軍摸著那道痕跡,捏著那些碎石,眼中起初是對全城生機勃勃的蘧然,是對秋輿放棄屠城的愕然,隨後是木然,是懵然,直到他突然意識到,意識到他有多麼不了解漓漓,多麼不了解這些年來她的所作所為。
將軍在夜戎城的那道刀痕下從白天看到晚上。
夜裡,西北的月亮升了起來,他看看地,又看看天。
「含光混世貴無名,何用孤高比雲月……」他默念了一句,然後一步一步,往夜戎城相反的地方挪去。
後來他經常去那裡,那是漓漓,唯一留給他的東西。
那年皇后問他,漓漓是誰。
他不答話。
而如今,沒有人再問,可我和將軍都知道。
漓漓是一壺薄酒,永遠醉在心裡,也醉在天邊。
將軍這一次沒有喝太多酒。
他心中的明月,依舊沾著血,卻褪了塵。
很快,將軍又拿起圖紙,穿上盔甲,蘭涼還沒有攻下,他西北六城的征途,還要繼續走完。這一仗要打下去,西北的安寧,也要守護到他身死為止。
我現在才知道,漓漓才是天上月一樣的人。
不緇而孤高。
那些黑夜,將軍一抬頭,就會看見。
作者:小喬
來源:知乎
代表者: 土屋千冬
郵便番号:114-0001
住所:東京都北区東十条3丁目16番4号
資本金:2,000,000円
設立日:2023年03月0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