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強 #爽文 《仁姝長公主》三:且視他人之疑目如盞盞鬼火,大膽地去走你的夜路
2021/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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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來時,已經將近黃昏,意外看到方景文竟然在階下,像是等了我許久。

「殿下!」

他隱忍怒氣,「殿下可是在耍我?」

我起身整理衣裳,不緊不慢道:「將軍這是何意?」

「先皇賜下的土地,均是皇家土地,私自買賣者,杖二百,投入監獄。殿下的第一個條件,我根本不可能達成!」

他眼中怒火熊熊。

「是啊,我是在耍你。」我乾脆承認了。

「你!」他氣得忘記敬稱。

「可將軍,不也是在第二個條件上,玩弄于我嗎?」

「可順序上!公主耍我在先!」

「我可沒騙你。」

我走到他面前,平視他。

意味深長道:「只是時機還未成熟罷了。」

他追問時,我卻絕口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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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難道想追著我不放,因此提出這種要求?」

他話鋒一轉,冷冷道:「我可要提醒大公主,我心中只有……」

「知道了知道了,我知道去寺廟禮佛時你被刺客圍攻,身受重傷,是仁熹細心照料你,讓你非卿不娶!行了,不必重複,你一定會如願以償的,這樣可以嗎!」

我動了點怒。

「你、你怎麼知道?」

「你管我?」

「更何況……」我心念一動,拉過一直很安靜的男子。

「沒有你,我也照樣活得自在,這是我的面首,醜奴。」

方景文看看醜奴的臉,又看看我。

嘲諷道:「公主真是……好奇特的口味。」

「這就不勞將軍費心了,接下來就是我和醜奴的事了,你說是吧,醜奴?」

我以為的應答聲並沒有出現。

「醜奴?」

我僵著臉,語帶催促。

他的目光卻直直放在剛剛走過來的女子身上。

我看過去。

是仁熹。

「回殿下,草民,拒絕。」

他低啞的聲音,像重錘一般,擊打在我心上。

我不敢相信,捂著胸口後退幾步,竟然直接坐在地上,儀態盡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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醜奴不安地來扶我,被我一把揮開,「滾!」

「好,好,好,好得很!」

我自己爬起來,伸手抽出方景文腰間的鞭子,就要去抽他。

孰料仁熹忽然跑來擋在醜奴面前。

我硬生生停手。

「阿姐莫生氣,這侍衛不識好歹,阿姐乾脆把他給我罷。」

原來救我,照顧我,忍受我的脾氣,並不代表他愛我。

醜奴的目光一直跟著仁熹,一向沒有感情的眸子滿是執著。

原來,沒有人會喜歡我。

喜歡我這個孽種。

我的目光慢慢掃過驚呆的方景文,笑得完美無缺的陶仁熹……

以及那個,從來沒被我正眼看過的醜侍衛。

好,好,好。

我艱澀道:「妹妹既然喜歡,帶走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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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著我做什麼?」

我回頭看著方景文。

他搖搖頭,欲言又止。

「你那是什麼表情,可憐我?真是稀奇。」

我拿起一壇酒,揭開封紙。

「這種表情,我看得多了,你也和他們一樣,在背地裡嘲笑我。」

「我沒有!」

他急道。

「那你就喝了這酒。」

我拎起一壇酒,他下意識接過,神色猶豫。

「你就是看不起我,我知道!」

「我!」

他一急,直接大口大口灌下去,被嗆得連連咳嗽。

我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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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各院子依次亮起燈。

我們坐在房頂,酒過三巡。

「你知道嗎?母后當時就這麼——」

「砰!」

一個被喝光的酒罈咕嚕咕嚕滾下去了。

「就這麼一聲,死了。」我說。

我沒發現自己在流淚。

方景文已經微醺,臉頰泛起淡淡紅暈,他一直在沉默。

「我敬你方家滿門忠烈,于是聽到你昏迷的那一刻,我想,仁熹不願嫁,我嫁就是了。」

「她有她的幸福,誰想下輩子守寡呢?」

「我嫁給你,不賺,但也不虧。」

「公主真是……時時惦記著金錢啊。」

「若無愛,便謀財……你什麼表情?」

我警惕道。

「憐惜往往會發展為愛,你不要喜歡我。」

他安靜地看著我,像是之前從來沒有認識過,卻未頂我一句「自作多情」。

半晌。

他的聲音輕飄飄地,散在風中。

「……」

「嗯。」

29

宿醉過後,一個消息傳遍京城。

大業的宿敵在連吃敗仗後,終于決定求和。

他們派遣的使臣終于在今日抵京,帶來了牛羊、金銀,父皇龍顏大悅,決定在宮中設宴三日。

在姨母的努力下,我終于得以入宮,在宮中暫住,一直到宴席結束為止。

夜晚,大殿燈火通明,我與仁熹坐在一起,對面坐著唯一的皇子,陶飛白。

他面色蒼白,一看便是長期服藥的樣子。

我知道是母后下的毒,宮中對此事諱莫如深。

飛白倒是對我還算和善。

我對他點點頭。

他看到仁熹面前的酒水,轉頭吩咐宮人幾句。

不多時,仁熹身前的酒水便被換成溫熱的,她淺啜一口,對陶飛白露出依賴的笑。

飛白很寵仁熹,這是共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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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歌舞也演過幾旬。

使臣起身,恭維父皇,直讓他哈哈大笑。

之後,使臣道:「臣今日來到大業,還帶來了可汗的一個請求,不知陛下……」

父皇豪爽地揮手,「講!朕能做到的,一定滿足!」

使臣拱手道:「可汗久慕中原文化,欲……迎娶一位陛下的珍寶。」

父皇酒喝得太多,意識昏沉,「嗯?什麼……珠寶……」

但其他人都聽懂了。

當今陛下,只有兩位公主。

大公主已然出嫁,因此……

我看向仁熹,她的小臉已然白了。

31

氣氛凝滯。

秦謹豁然站起來。

方景文緊隨其後。

陶飛白捏緊了手中的筷子。

父皇打了個酒嗝,在大殿裡,卻顯得響亮。

他清醒了,臉色也變了。

含糊道:「再議、再議,朕乏了,都散了吧。」

隔著遠遠的大臣,我看到秦謹懷疑的目光,悠悠落在我身上。

32

仁熹一天未進食。

我來勸她,絲毫沒有成效,只能無奈離開。

在殿門口,我遇到了來看仁熹的秦謹。

我對他點點頭,正要和他擦身而過。

他卻拉住我,問。

「殿下早就知道?」

「什麼?」我反問。

「和親……」他深深望進我眼中,像是要把我看穿。

「秦大人說笑了,我怎麼可能知道這些?我只不過是一個不受寵的公主罷了。」

他眼中懷疑稍稍退去。

「打擾公主殿下。」

我卻不肯輕易放人。

「秦謹,」我把恨意咬碎,任其一絲一縷地從嘴裡流出來,化作傷人的毒液。

他停住腳步,回頭,不見有情。

「你說喜愛澄泥硯,我散盡千金去求;你喜愛吳山的畫,他脾氣古怪,我便軟磨硬泡三個月,得了那幅你愛不釋手的畫;你喜歡仁熹,我替她出嫁……秦謹,我哪裡對不起你?」

「可你見到我,只是問我這麼荒謬的問題。」

「難道只有我將心剖出來,血淋淋地捧給你,你才會信我?好。」

我拔下簪子,抵在右胸。

「陶仁姝,你瘋了!」

「我是個瘋子,可因為一首詩便愛上仁熹的你,是什麼,傻子?」

他握住我的手,緊緊地,連同那只冰涼的銀簪。

簪子上的那點光亮,投射在他滇黑的眼眸中,恍惚是個絕情到底的眼神。

是崩前的雪山。

是山雨欲來前夕,小樓上飄飛的重重帷幔。

恰似那一圍纖長的眼睫。

庭院深深,深幾許?

「太子是未來的皇帝,我畢生夢想,是成為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仁熹是他寵愛的妹妹,而你不是。」

「這話我只說一次,陶仁姝,你不會不懂,莫要再裝了。」

33

天生的野心家。

我收起那幅要生要死的模樣,冷笑一聲。

擅長厚黑學的翰林,到底沒有方景文那種頭腦簡單的武將好糊弄。

「那你對仁熹呢?都是裝的麼?」

我問。

他很快收起對我變臉的驚疑,噗嗤笑出來。

「我以為公主懂的,這深宮十八年,公主竟然還有這麼一絲天真麼?真心無論重不重要,它只是不值一文。」

「是啊。」

我也跟著笑。

「若我也有一個疼我的皇弟呢,你是否會轉過來愛我?到時候我的真心,是不是很值錢呢?」

「待價而沽,公主若是愛財,這個道理豈能不懂?」

將真心化作武器,踩著它達到目的,這是秦謹所信奉的,他也確實做到了,他將仁熹哄得神魂顛倒,讓陶飛白滿以為得到一員能在文臣裡一呼百應的臂膀。

我就是不願用,不敢用。

才扭扭捏捏,藕斷絲連。

才將一顆心劈成數瓣,表面上愛著這個翰林,卻存著拉攏他的心意;表面上敬慕這位將軍為國效死,暗地卻勾著他,甚至……騙著他。

未可全拋一片心。

到頭來,我好像已經將它弄丟了。

愛過的,誰不愛這種男人,可自他毫不猶豫站出來,拒絕讓仁熹嫁給方景文時,我便知道,他不再屬于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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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那麼此刻站在你面前的,不是瘋狂追逐你的仁姝,而是大業的長公主。秦謹,本宮問你,若本宮真的有一位視我如珠如寶的皇弟呢,你是否願意……」

我沒有明說。

「臣願。」

他靜默一刻,像是窺見甚麼引而不發的、神秘的苗頭,愉悅地笑起來。

「我的……殿下。

「好,很好。」

這就夠了。

35

我知道仁熹不會想去的。

飛白也不會讓她去。

可父皇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送一個公主,保三十年和平。

何其偉大的功績。

尤其是他這種,登基以來,毫無建樹的庸碌君主。

他登基第二年,蠻族來犯,他壯志淩雲,禦駕親征,卻被人一劍射過頭髮,嚇得屁滾尿流,再也不提上戰場,取敵人首級這種事。

他的正妻,我的母后,卻展現出了令人驚歎的智慧與謀略。

在她的指揮下,大業很快取得壓倒性的勝利。

父皇十分寵愛她,兩人琴瑟和鳴,生下了我。

可母后卻遲遲沒有再生下一位皇子。

說回父皇,他一生建樹不多,而大業的死敵求和,這是我他的祖輩沒有做到的事。

而他卻做到了,豈不令他揚眉吐氣,因此犧牲一個女兒,實在是,

小事罷了。

36

秦謹在禦書房前跪了一天,父皇不肯鬆口將仁熹嫁給他。

他就是這種人,即使仁熹是他最喜愛的女兒。

我知道有人坐不住了。

我出殿,和陶飛白打了個照面。

他輕咳幾聲,「皇姐這是要去哪?」

我微笑:「裡面悶,出來逛逛。」

飛白不疑有他。

今日是宴會最後一日,裡面還是如此熱鬧。

群臣都知道,皇帝今晚要答應使臣的要求。

仁熹沒有出席,大家心照不宣地略過了。

陶飛白的身影消失在視線後,我疾步離開,很快走到一處宮殿。

「殿下,你喝醉了……」

「謹哥哥,幫我……」

「臣不能……」

「只要……我倆……父皇會給我們賜婚……」

「我不想和親,求求你……」

「我……」

「求你,謹哥哥……」

我揚起嘴角。

門口只有一個人把守,是醜奴。

我越過他,推開門,[呻·吟]聲夾雜著熱浪撲上來。

出乎意料,醜奴並未攔我。

仁熹像是用了藥,攀附在秦謹身上,羅衫半褪,神志不清。

秦謹衣冠淩亂,神情卻是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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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我,他輕笑:「公主來了?」

「是啊,這出好戲,什麼時候落幕呢?」

「那就要看長公主的誠意了,公主打算甚麼時候將計畫和盤托出呢?」

仁熹神志不清,不知道我們在講什麼,只是難過地扭動身軀。

「好熱,救救我……來人……」

「待你做完這齣戲,現在,可以走了。」

秦謹順從地放開仁熹,含笑問:「公主看中了哪個倒楣的侍衛?」

我哼道:「作惡多端的,醜的。」

話落,一個中了藥的醜陋侍衛被扔進來,他身材肥碩,滿臉橫肉。

「公主真是狠心那。」

他裝模作樣感歎。

「一報還一報罷了。」

我同樣回以假笑。

「這只是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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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侍衛撲上去,而殿門也緩緩闔上,掩住那樁惡事。

我對著朱紅的柱子出神,良久喃喃:「鵝兒唼啑梔黃觜,鳳子輕盈膩粉腰。」

「這是二公主當日寫在紅葉上的詩句。」

「深院下簾人晝寢,紅薔薇架碧芭蕉,這卻是我未寫出的下聯。

「原來是大公主所寫,如此,也不算奇怪。」

他拊掌道:「此詩意趣難得,難怪此後我再沒見到仁熹有如此佳作,原來是個文抄公。不知公主何時能贈臣一片紅葉呢?」

他言談之前,竟是迅速將仁熹拋在腦後,言語間,向我調起情來。

此等冷酷心境,真是讓人心驚。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

39

我回到宴席,恰逢飛白滿臉擔憂,道仁熹不吃不喝,他怕出事,請父皇一同去看看仁熹。

「我也去。」

父皇看了我一眼,點點頭。

我們三個人,身後跟著些大臣夫人,一路來到仁熹宮中。

飛白上前一步:「仁熹,父皇來看你了……你莫要……你!你是誰!」

他面色大變。

我看到父皇皺眉,快步上前推開門。

裡面的一切,明明白白地展現在所有人面前。

仁熹正抱著一個醜男人,在床上翻滾。

「!」

不知是誰先低喊一聲,只見為首的皇帝,竟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40

亂了,都亂了。

備受寵愛的二公主陶仁熹,竟然如此放蕩!

太子直接砍了那個侍衛,又殺了一批宮人。

只是,大臣殺不得,大公主殺不得。

這樁醜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酵了。

趁宮中一片混亂,陶飛白處理局勢,我走到父皇的宮殿。

宮人不敢攔我,我摒退太醫後,殿中只有我們兩人。

我端起藥,扶起他,要給他喂藥。

他看著我,眼含審視。

「兒臣只是憂心父皇龍體,不過喝藥之前,還是先驗驗罷。

我不動聲色,道。

我拿出銀針,片刻拔出來後,銀針已是全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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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立刻拍掉碗,瞪著地上的碎片喘氣。

「是、是誰要害朕!這藥是誰送來的!」

「回陛下,是、是太子……」

「你說什麼!」我推開太醫,大喊。

「你們快給父皇把脈!」

太醫顫顫巍巍上前,俄而猝然大驚。

「病入膏肓,油盡燈枯!陛下,怕是、怕是沒有多長時間了!」

「為何之前從未診斷出來!」

我厲聲道。

「回殿下,這毒日常蟄伏,只有在受到刺激時,才會被催化發作,露出端倪……」

「只要再喝下最後一副藥……就會、就會……」

父皇眼睛猩紅,「會怎樣!」

「會……立刻……暴斃。」

我臉色一變,指著地毯上藥湯的殘渣,「這、這莫非!」

太醫令看到地上的藥汁,爬過去舔了舔,「陛下,正是此藥!」

他癱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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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真是朕的好兒子,如此迫不及待!朕要廢了他!」

他忽然想到,他沒有第二個兒子了,不由得鬆開手上空白的聖旨,頹然倒下。

我忽然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響頭,額角很快滲出血絲。

「姝兒,你這是做什麼!」

父皇大驚。

「父皇,」我哽咽道,「母后沒有和侍衛私通!這是我不久前從母后嫁妝中找到的,請您過目!」

那是一幅,用血寫成的,萬福圖。

由于時間久遠,血跡變得乾枯,像一片褪色的曼殊沙華。

「這是母后死前一直在寫的,她說,要寫好,再給父皇,怎麼可能轉眼就和侍衛私通呢!」

「父皇,母后,冤啊——!」

父皇哆哆嗦嗦地接過去,忽然流淚。

「你為何一直不說?」

「兒臣,不敢。」

「是誰幹的!」

我搖搖頭,緊緊閉嘴。

「是張柳幹的,是不是!」

張柳是我的姨母,現皇后的名諱。

我臉色一變,深深伏在地上,肩膀聳動。

我不是在哭,我只是……難以抑制臉上的恨意。

父皇啊父皇,你慣會裝模作樣。

你本來就知道,母后不可能做出那種事,可你還是……

父皇一連說了三個「好」字,好似一個剛剛得知宮廷隱私的君王,世界陡然在他面前變了個模樣。

呵。

是你害死了母后,我的……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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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多年只有一子,也是她幹的?」

「兒臣看到,仁熹推了臨盆前的趙美人,致其早產。那孩子生下來只哭了三聲,就在父皇懷中逝去了。」

父皇想起趙美人,臉色複雜。

「趙美人身子弱,早產幾天後便去了,但,您的孩子,並沒死。」

「他是位皇子,我力量微薄,只能將他遠遠送走。」

「那他現在在何處!」

我不語,將目光轉向殿門。

一個人出現在那裡。

腰間配侍衛刀,臉上有猙獰傷痕。

是醜奴。

44

「我那早死的皇兒?他怎麼會還活著?」父皇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死死拉著醜奴的手,神情癲狂,顯然是迴光返照。

父皇刺破指尖,和醜奴的血和自己的,一起滴入碗中。

「溶了,溶了!」

父皇忽然卻冷靜下來,道:「那時你是在朕懷中去的,這麼多年過去,朕還清楚記得,你腰後有一塊胎記,你過來,讓朕看看。

我僵住。

但我不能說甚麼,只能悄悄攥緊拳,任長長的指甲紮進掌中。

我和醜奴之前,並沒有注意,趙美人的孩子腰後,有這樣一個胎記。

怎麼辦?

醜奴一動不動,從容道:「草民身上並無胎記,陛下許是記錯了。」

氣氛停滯,如同過了一個世紀。

父皇笑了:「是,朕記錯了。」

他竟然是在詐我們!

我沉重地吐出一口氣。

我知道,父皇也許並沒不相信,醜奴就是當年的孩子。

可如今飛白要害他,他知自己時日無多,寧願抓住救命稻草般,相信醜奴就是那個孩子。

45

「朕要改立太子,你以後,便叫做陶和衷罷。來人,上紙筆。」

「父皇要廢我這個太子,怎麼不和我說一聲呢?」

陶飛白大步走進來。

父皇平靜道:「孽子,爾安敢來。」

他這副不怒自威的樣子,恍惚是壯年風采,竟將陶飛白嚇得瑟縮一下。

「為何不敢?父皇,你快要——死了啊。」

他拉長聲音,臉帶嘲諷,揮揮手,身後便出現了一隊身著黑甲的侍衛,正是守衛宮闈的禦林軍。

「朕問你,朕身上的毒,是你下的?」

陶飛白爽快道:「是。」

「你小時候,並未中毒;先皇后的事,是你所為。」

「父皇竟然今日才反應過來?誣陷姨母與侍衛私通,是仁熹的主意。將父皇帶過去的是母后,姨母送來的藥湯,只是溫補身體用的,而我假裝中毒,就是為了,再推姨母一把啊。

他幽幽歎道。

「你!」父皇被他不知廉恥的模樣激怒,「孽畜!」

「姨母有什麼錯呢?只是母后想當六宮之主,我想做天下之主罷了。她唯一的錯,就是擋了我們的路。」

「皇姐。」他轉向我,「我本來想要一步步來的,可是誰知父皇受到刺激,提前發現了身體上的問題,我實在是被逼得沒辦法啊——」

「咦?父皇手中拿的可是聖旨?方將軍,你去取來給我看看。」

我神色晦暗,看著方景文一步步走近。

他避開我的目光,不知是羞恥還是什麼。

46

「方將軍還愣著做什麼!待我登基,立刻幫你休了皇姐,將仁熹嫁于你!」

方景文動了,他舉起劍,就要將那聖旨砍斷。

「方景文,你要做逆賊。」我平靜質問。

方景文的劍已然逼近父皇,電光火石間,我看到飛白臉上露出志在必得的笑。

就在那一瞬間,他突然蹲身拿起劍,站在父皇身前,是個護衛的姿態。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陶飛白震驚無比,他定定望向方景文,眼裡滿是疑惑。

「方家世代為皇帝效死,絕不參與皇位爭鬥,如今,又豈會為了一個女人——」

我替他作出了解釋。

況且,不久前方景文又得知,心心念念的救命恩人,他付出真心等待之人,其實不是仁熹,而是我。

45

方景文與秦謹不同,秦謹是無情,他卻是個情種,我為此頭疼不已。

那日,我長長、長長地歎了口氣,告訴了他真相。

「對不住了,方景文,不,元寶。」

「元寶」是我當時給他取的昵稱,因為我愛財嘛。

「你叫我什麼?」

陶飛白的眼皮狠狠跳了三下。

「之前你問我,如何知道你和仁熹的緣起,這就是答案。你當時中毒,看不清人,我只能扛著你下山,你可真是太重了。」

我小小抱怨一下。

「你,你,你……」

「方景文,當日我提出和離三個要求,第三個條件,我要你幫我,你肯是不肯?」

「自然願意」

他紅了眼眶。

我滿意了,「多謝你,將軍。」

47

「啪、啪、啪!」

「皇姐真是好謀略。只是你真以為,有了方將軍,你就能轉敗為勝?這醜人是皇姐找來的?難為皇姐了。」

「這是你皇弟,未來天子,不得無禮!」

「皇弟?!這又是你從哪裡找來的?無憑無據,誰信他是未來天子呢?方將軍臨陣倒戈了不要緊,你們上,事成之後,加官進爵!」他沖禦林軍下令。

「他們知道。」我淡淡道。

「誰?你們怎會在此?」

陶飛白看到了朝廷的肱骨大臣們,正一臉複雜地看著這個弑君的太子。

廢話,自然是我。

醜奴,也就是陶和衷,一直站在不起眼的暗處,他悄無聲息地上前,一掌劈暈了他。

大勢已去。

48

父皇此時猛地吐出一口血。

「父皇!」我大驚,撲到他身邊。

「朕……時日無多……來人,朕要寫傳位詔書。」

立刻有宮人上前,執起紙筆。

我心如擂鼓。

終于嗎?

大臣們安靜地、悲戚地看著他。

「今朕年屆七旬,在位六十一年,實賴天地宗社之默佑,非朕涼德之所至也……

朕為奸人暗害,時日無多……陶飛白,流放三千里;張氏,棄屍荒野;公主仁熹,貶為庶民……」

當年害死母后的人,終究得到了報應。

陶仁熹想出毒計,張柳(現皇后)將父皇帶了過去。

還有父皇。

他 明知道以母后的性格,不可能做出這種事,還是裝作被背叛的模樣,裝了一十五年。

他們,都該死。

「茲立……」

終于……

「陶……」

我看了看陶和衷,他正抬手,虛虛摸了下傷疤。

他是那個,和母后「私通」的侍衛之子。

他劃破了肖父的面容,和我籌謀數年,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報仇。

49

我和他演戲,讓仁熹恰好看見。

她一貫是愛搶我東西的,方景文的救命之恩是,醜奴也是。

于是我得以將他送到仁熹身邊。

給仁熹下藥,遣走她身邊的護衛。

我這一盤棋,終于到了最後的一步。

陶飛白被廢,父皇只剩下一個選擇。

即使這個陶和衷是假的又如何?左右不過多下點功夫,平息流言。

他登基後,會在某一天暴斃,將皇位傳給我。

我就是大業,空前絕後的,女帝。

這條荊棘之路,再難,我也要走下去。

50

「茲立陶……」

這一瞬間,我想到許多。

從假裝愛慕秦謹,放鬆陶飛白的戒心;到瘋狂斂財,得了個「金銀公主」的惡稱。

我八歲前,無憂無慮,那時候,我想要好多好多人愛我,還想要好多好多錢,讓天下人不再過得那麼苦。

到時候我就站上城樓,將成箱成箱的金銀往下倒!嘿!大家都有錢,就不會有人死啦!

八歲之後,我知道了,被愛是要付出代價的;

有些人,是不配苟活的。

我指著母后的棺槨罵了兩個時辰,回頭便吐到胃袋空空。

我想有人赤裸裸地愛我,想有人愛上什麼也不是的我。

可命運的每件饋贈,均是明碼標價。

那時起,我便不再是公主了。

我的真心呀,它被我弄丟啦。

51

父皇卻不說了。

難道是出了什麼紕漏?

我用灼人的目光看著他,控制不住地流露出急切。

說啊,說啊。

「仁姝,你太著急了,這樣不行。」父皇歎氣。

我悚然一驚,「父皇這是在說什麼……兒臣有何可急?」

父皇接下來的內容,卻將我鎮在原地。

「茲立長公主陶仁姝為皇太女,朕百年之後,祖宗基業,盡皆託付與她,忘眾臣勤勉,事她如事朕。」

「什麼!」

他說什麼?

我愣愣看著他,不敢相信。

52

「仁姝。」他說話已經很費力了,「湊近些,讓朕看看你。」

「真像啊,你和你母后。」他喃喃道。

「一樣地無畏、悍勇、堅韌,認定一件事,再難也要做,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朕承認,朕怕了,沒有男人想要被女人爬到頭上,更何況,朕是九五之尊。」

「之前滴血認親的水,你做了手腳。

趙美人的皇子,早已死了,這些,朕都知道。你想騙朕將皇位傳給他,再由他傳給你,是不是?」

「你小時候多天真,你想均貧富,想讓所有人都過上好日子,呵,多天真呐。」

「可仁德,是君王最重要的質量。」

所有都被撕破了,赤裸裸地放在明面上。

「您殺了母后,因為她比您出色,他們陷害母后時,您順水推舟。」

我恨意洶湧。

「您讓我這十年,時時烈火焚身,可我本來不該是這樣的!我是您女兒,我是您女兒啊!我也想找一個愛我的人,可我現在,已經不會愛人了!」

我太委屈了。

「我只是……一個女子啊。」

我喊到嘶啞,像是將這些年積壓的委屈一股腦發洩出來。

我恨不得把所有隱秘的籌畫扔出來,讓它們在烈日下被曬得滋滋作響,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惡臭,傷害所有人。

本不該,本不該。

53

「好,好!」

他竟然大笑起來,「這就是朕要的,恨!」

「仁姝。」他的大掌放在我頭頂,輕輕摩挲,像尋常父女間的溫存。

「我是個庸才,若非生在皇家,恰巧做了這個皇帝,我或許連你母親都高攀不上。」

「我一生嫉賢妒能、庸碌醜陋、毫無建樹,被匈奴耍得團團轉,被一劍射頗了膽。」

「但我一生中做過最正確的事,也許是養出了你這樣的一匹狼王。」

「我……」

我張張口,喉頭堵塞。

「仁姝,抬頭看看父親。我問你。

我怔怔看著他。

「第一,你仍想讓天下百姓過上好日子嗎?」

「是。兒臣第一步,便是將歷年攢下的銀子拿去買皇田,將其分給百姓耕作。」

「好。第二,你還恨我嗎?」

他眼中有種希冀的光。

54

我眨眨眼,那裡並沒有眼淚。

「父皇,是你殺了母后。」我恨聲道。

他難堪地別過頭去。

「你知道?你確實應該知道的。你從小就聰慧。」

呵。

他咳出一大口血,顯然是油燈枯盡,斷斷續續問出最後一個問題:

「仁姝,你可做好準備了嗎?」

「準備踏上這一條荊棘之路,你會遇到我這樣的男子,嫉賢妒能,看不起女子;在你母后被誣陷之時,順水推舟,冷眼旁觀,只為了找回自己的尊嚴;你會被老學究指著罵,顏面盡失,像我年輕時一樣;你再也不能隨心所欲……」

「你走的這條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一路猛獸環伺,個個對你虎視眈眈,你怕嗎,仁姝?」

「我不怕。」

「怕也不成了。」他呵呵笑起來,喉嚨似破風箱隆隆作響。

「朕想多教你些,可終究是不成啦。」

他喃喃道:「抱歉,仁姝,要將你一個人……留在這裡了。」

他笑著闔上眼,放在我頭頂的手掌失去了力氣,無力地落下來。

「且視他人之疑目如盞盞鬼火,大膽地去走你的夜路。」

「姝兒……」

「……莫哭。」

這是他最後的話。

55

我下意識抓住那只垂落的手,無意識喊了一聲太醫。

後來我忽然想到,給他下的毒裡面,也有我的一份。

我站起來,跪久了膝蓋酸痛,和衷上來扶住我,走出宮殿。

「陛下,看看您的臣子們。」

我環顧他們悲戚的面孔,眨眨眼。

空中飄起細雨,我伸手去摸臉頰,卻摸到一片潮濕。

難道我哭了?

不,我沒感覺到眼角濕潤呐。

我笑著回頭對方景文道:「方將軍,這雨真是奇也怪哉,怎生都飄到本宮臉上了。」

宮女怯生生道:「陛、陛下,您哭啦。」

「不可能,我有什麼可哭的?這雨真是邪了。」

和衷握住我的肩膀,把我按在他懷中,我嗅到淡淡的皂莢香味,不知怎的起了好勝心,強調:「我、我真的、真的沒哭。」

「我知道。一定是這雨太擾人了。」

他溫柔道。

「對。就、就是。」

我抽噎著強調。

「好。」

他低聲應答著,一遍一遍,不厭其煩。

56

「和衷,你要走?」

臉上有疤的男子應了聲。

「我們原本的計畫是,我登基後暴斃,傳位于你。但先皇直接封你為新帝,我自然沒有留在這裡的理由。」

「可、可我!」

「你什麼?」

「我,我對你!你……你知不知道……」

「那只是依賴,姝兒。」

「我我我……」我急得團團轉,卻不知道該如何將他留下。

「我只是要擺脫這個皇子的身份,會再回來的。」

「何時?」

「陛下選妃之時。」他摸摸我的烏髮。

「也許那時,陛下便能夠看清您的感情了。

「……好。」

57

方景文纏我許久了,我遣人送去和離書,他不肯簽。

後來他鬆口了,同意與我和離,但要見我一面。

我允了。

「人也見到了,將軍簽字罷。」

「我不。」

「朕的三個條件,將軍都做到了,為何不願意呢?朕曾經問你,若你後悔了呢?你不屑以對。那麼現在……」

「不。」他忽然想起了什麼,「無人敢買賣皇田,因此公主提出的第一個條件,恕臣無法達成。」

他好似遺憾極了,瞳仁中卻躍動著一團火。

「不,別人不敢買,本公主卻能。」

我拿出一張匯票,「這是朕這些年攢下的,打賞、嫁妝、母后的嫁妝……林林總總加起來,正好是十萬兩,朕的積蓄,全部在這裡了。這些年,朕背負貪財駡名,這名聲錢,將軍可要收好了。」

「原來陛下說時候未到,是這個意思。」

他聲音嘶啞,活像被砂紙磨過。

58

「陛下為何任由陶仁熹誤導我?讓我以為、以為……」

「哦?若我一開始承認,你便能愛上我了?」

「是!」

「哪怕邊關射向你的那一箭,是我命人做的呢?」

「是……什麼?」

「你沒聽錯。」我自顧自道,「我為的就是嫁給你。本來我看好秦謹,可他追著仁熹,我沒辦法,只能讓你受傷,以沖喜的名義嫁給你。」

「仁熹不願嫁給一個廢人,秦謹不願讓她嫁,于是——」

「我站出來,嫁給你,朝堂之上,板上釘釘,便是陶飛白也沒有反應餘地。

「這樣的我,是你想要的嗎?」

「我要。」

我詫異地看他,情癡真是不能惹。

「哪怕和親的事,是我促成的呢?我買通人,告訴單于大業的二公主有多麼漂亮。」

「二公主和我無關。」

「哦?」

「若我告訴你,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一盤棋呢?」

「嫁人便不用去和親,于是這個人只剩下仁熹,她不甘心,想與秦謹生米煮成熟飯,孰料我已然將他策反。我與和衷做戲,將他送到仁熹身邊,她慣愛搶我東西,這下卻是開門揖盜了。」

「聽到這裡,你還敢愛嗎?」

59

「有何不敢?」

他忽然笑了。

「陛下,我在邊疆十幾載,朔風吹拂,練就這麼一副厚面皮,我見過無數殘肢,見識過種種醜惡,這些算得了什麼呢?我方家護佑國土,是祖訓,是累世理想。」

「我一直在想,除去這身甲胄,我還有什麼?」

「我執著追尋的那個人,是否只是幻影?」

「陛下,您救了我,我以身相許。」

「陛下深謀遠慮,既有心計,又兼手段,比我想象的……那個救我的女子……」

我靜靜看著他,說不上是什麼心情。

「比我想象的,還要堅韌動人。」

他一雙鳳目緊緊盯著我,裡面滿是不屈不撓的火光。

他的額頭輕輕碰了碰我的。

像某種小動物,小心翼翼地貼上來,眼眸清澈,天真、熱情、坦承、忠心。

「愛我罷,陛下。」

「求您。」

60

「臣也想請陛下垂憐,微臣只想做陛下窗外一片紅楓,絕不打擾陛下。

「秦相位高權重,何必跟著湊熱鬧。」

好不容易送走粘人的方景文,我頭痛道。

「你既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可陛下曾經也道,非臣不嫁。」

「莫開玩笑了,秦相,你不是曾道,真心一文不值嗎?」

我複雜地笑。

「如今朕再問你同樣的話,這真心,到底值幾個錢?」

我玩味道。

「陛下,真心,不名一文。」

他依然堅持。

「陛下要許多許多愛,可時至今日,陛下還能分清誰假意,誰真心嗎?」

他不管我的表情,兀自退下了。

「不管陛下是否允我,可君臣之間,互相扶持,共謀國事,百年之後,微臣必隨陛下而去。後世之人,提起秦謹與陶仁姝,無不慨然而歎,我們會一直被並列提起,直至千年萬年。」

「鵝兒唼啑梔黃觜,鳳子輕盈膩粉腰,陛下,一個野心家所剩無幾的真心,全部都在這裡了。」

我沒來由感到一絲倦怠,身上的金紅袞服還未脫下,眼皮已經在打仗了。

我後退幾步,緊緊抱住膝蓋,在權力的中樞,在燒著龍涎香的華麗書房中,沉沉睡去了。

作者:墨棏感卿

來源:知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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