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二日一早,遲鳶收拾好心情,在易南星的陪同下,再一次去醫務室探望秦萌,卻沒有想到,竟恰好聽到裡面傳來她與卓岩的對話——
「其實,我室友都說,她們覺得你那位同鄉妹妹,人有點奇怪……一直對你死纏爛打不說,還特意跑來找我,在我練一個高難度動作的時候,忽然叫了我一聲,這才害我受驚摔倒了,她們都覺得哪有那麼湊巧啊,說不定她就是故意的,我讓她們都別瞎猜了,但心裡也總覺得挺彆扭的……」
不大不小的聲音一字不漏地傳到了門外,遲鳶的臉色霎時變得蒼白,旁邊的易南星連忙開口:「少聽她們瞎嚼舌根,清者自清,你自己問心無愧就好了。」
他還想說些什麼時,裡頭已傳來卓岩的聲音:「萌萌,你室友她們肯定想多了,這應該就是個意外,遲鳶也不想的……」
「或許吧,反正不管是不是意外,我的腿都受傷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好起來……」
秦萌的情緒仿佛很低落,又抽泣了起來,卓岩自然趕緊安慰她:「你放心,你養傷的這段日子裡,我就是你的拐杖,我哪裡也不去,每天就守著你,直到你康復為止,你一定能趕上比賽的,不要急,有我陪著你!」
裡頭的秦萌總算破涕為笑,卻又想到什麼般,猶豫道:「不過,還有件事,也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昨天受傷後,你那位同鄉妹妹不是被你趕出去了嘛,她後面去了我的宿舍,留了一盒藥膏給我的室友,托她們交給我,但是……」
「但是什麼?」
秦萌欲言又止,在卓岩的催促下才終于吞吞吐吐道:「但是,我室友們查了一下,發現那個藥膏是個很嚇人的牌子,激素嚴重超標,以前還上過新聞呢,害了不少人,許多受害者皮膚都潰爛了呢……」
門外的遲鳶臉色陡變,易南星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當下就想推開門。
「她在這胡說八道些什麼呢,昨天我跟你一起去送藥的,那藥明明就是你們古鎮的老中醫親手製作的,哪有什麼牌子啊,盒子上一個字都沒寫呢,還上新聞呢,真能編啊,她在這演什麼宮心計呢?」
所謂激素超標的「毒藥」,其實就是純中藥熬成的一盒藥膏,古鎮上的孩子有個什麼跌倒扭傷,全都是用這個,遲鳶和卓岩小時候也用過這藥膏,效果非常好,所以遲鳶才會想給秦萌送去,希望她早點好起來,不要耽誤了比賽。
誰能想到秦萌會撒出這樣荒唐的謊,來「誣陷」遲鳶呢?
門外,遲鳶拉住了易南星,搖搖頭,似乎想聽聽卓岩的回答。
房裡沉默了一會兒,卓岩才像是皺著眉頭道:「你室友們會不會查錯了啊?」
他離開古鎮太久了,一時根本沒想起從前用過的中藥膏,只下意識地認為是秦萌的室友們弄錯了。
「不會的!」秦萌卻急了,一下委屈了起來,「她們都是關心我,絕對不可能查錯的,那藥膏牌子清清楚楚的,網上一搜就出來了,卓岩,你難道不相信我嗎?」
遲鳶霎時握緊了手,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她從沒有那樣緊張地等待過一個答案。
很快,屋裡便傳來卓岩信誓旦旦的聲音:「萌萌你別急,我信你,我當然信你!」
似是一口氣刹那間泄掉了般,遲鳶茫然地眨了眨眼,指甲深深陷進了手心裡,她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倒是易南星,再也忍不住,正想推開房門時,卻被遲鳶一把拉住了。
少女雙眸起了一層水霧,她搖搖頭,嘴巴動了動,只無聲地說了句:「我們走吧。」
不需要解釋,不需要對質,多年青梅竹馬的情誼,倘若這點信任都沒有,那她還在苦苦堅持的,到底是什麼呢?
遲鳶與易南星走了,來去無聲,如遠遠飛走的風箏般,也便沒能聽到門後傳來的那一句——
「不過我想,這肯定是個誤會,哪怕這藥膏牌子真的有問題,也不是遲鳶故意的,她就是不懂這些,被藥店老闆忽悠了,買了這激素藥膏來……萌萌,你別往心裡去啊。」
頓了頓,卓岩語氣堅定道:「我跟遲鳶從小一起長大,她的性子我再熟悉不過,她就是個一根筋的傻丫頭,再單純不過了,絕對不會有什麼害人之心的。」
仿佛沒料到卓岩是這樣的反應,秦萌好半晌才回過神來,訕訕道:「你就這麼確定嗎?知人知面不知心,世上哪有那麼多言之鑿鑿的事情呢。」
「是,我確定,我信她。」
病床前,卓岩忽然站起了身,窗外的陽光灑在他眉眼間,俊秀而毅然,仿佛又回到了古鎮上的那個少年。
他對著詫然的秦萌,一字一句道:「你那些室友別再瞎猜了,也別在背後總是說遲鳶的壞話了,我不喜歡聽,她不是什麼奇奇怪怪的人,她是個很好的姑娘。」
頓了頓,他深吸口氣:「很好很好,對我來說,這就是世上最言之鑿鑿的事情。」
【8】
遲鳶再次見到卓岩,是在學校舉辦的一個陶藝展上,遲鳶身邊站著易南星,卓岩身邊挽著秦萌。
他們將近一周沒聯繫了,兩人就這麼莫名其妙地「僵」著,直到在這次藝術展上意外相遇。
易南星瞥了眼神情不太自然 的秦萌,幽幽一笑:「秦同學,你這腿腳好得真利索啊,一個禮拜都還沒到呢,就能活蹦亂跳地來看展了?」
他這話明 顯帶著諷刺的意味,秦萌一張漂亮的小臉都漲紅了,易南星卻不依不饒地接著道:「不是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嗎?這看來也沒傷得多嚴重嘛,當初你在舞蹈室哭哭啼啼,一群室友要把人遲鳶吃了的那副架勢,我還以為你至少得躺到期末呢。」
易南星在學校裡人緣極好,長得帥不說,還素來以「高情商」聞名,哪怕是拒絕那些愛慕他的女生們,他也都是溫柔而體面的,從不會隨意踐踏和傷害任何一個女孩子的真心。
他還是頭一回這樣言語犀利地挖苦一個人,對象還是秦萌這樣一個鼎鼎有名,校花級別的「女神」。
「南星,你怎麼陰陽怪氣的啊?」
原本卓岩的目光一直在遲鳶身上,他其實早就後悔那天在醫務室外,那樣毫不留情,簡單粗暴地趕她走了,只是少年人拉不下臉面,又一直忙于照顧秦萌,這才沒時間去找遲鳶。
但遲鳶也再沒找過他,卓岩並不知道中間發生的「小插曲」,只當遲鳶是被他那天的「逐客令」傷到了,也一直在跟他賭著氣,才沒有來找過他。
如今兩人意外在這陶藝展上相遇,卓岩是又驚又喜,看著明顯消瘦了一圈的遲鳶,又隱隱有些心疼,正準備問她這些天過得怎麼樣時,易南星便當頭砸來這樣一番嗆人的話。
眼看著秦萌就被說哭了,卓岩連忙「打抱不平」道:「南星你怎麼回事?沒看見我攙扶著萌萌嗎?她的腿本來就沒好利索,下地走路可以,跳舞卻還不行,只是我看她一直待在床上悶,才扶她出來散散心,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的,你在這裡亂七八糟說些什麼呢?」
「呵。」易南星冷笑一聲,上下打量了一眼秦萌,「究竟是我在陰陽怪氣,還是有人在背後嚼舌根,編瞎話,任意誣陷別人呢?
「南星,別說了。」
遲鳶臉色一變,剛想要將易南星拉走,卻被卓岩攔住了路,他目光沉下:「你什麼意思,把話說清楚。」
許多東西一掰扯開了,是非曲直自然看得清清楚楚。
「卓岩,你捫心問問,你跟遲鳶一起在古鎮長大,她是什麼人你不清楚嗎?」
仿佛當頭一棒敲了過來,卓岩整個人都愣住了,他霍然看向遲鳶——
原來,這才是她一直沒來找他的原因嗎?
那秦萌也萬萬沒想到,自己竟會被當場戳穿,臉色立刻煞白了,帶著哭腔解釋道:「都,都是我室友她們說的,我也不知道是這樣的情況,應該是她們弄錯了,遲鳶,對不起啊,冤枉你了……」
「還擱這演呢,假惺惺。」
易南星聽不下去了,拉著遲鳶扭頭就要走,卻又一次被卓岩攔住了,「等等!」
遲鳶兩隻手被人分別拉住,易南星與卓岩各占一頭,空氣中都充滿了火藥味。
「我認識她多久,你又認識她多久,你怎麼知道我不信她?」
卓岩有些難以言說的惱怒,瞪向遲鳶:「聽話只聽半截,跟個悶葫蘆似的,一個人在那裡胡思亂想有意思嗎?我什麼時候說過不信你了?」
遲鳶一怔,易南星將她往身邊拉了拉,替她迎上卓岩灼灼的目光,「你不要再凶她了,你到底真正了解過遲鳶嗎?尊重過她的選擇,認同過她的夢想嗎?」
「我!」卓岩一時語塞,看向遲鳶,「你什麼都跟他說了?」
他看著他們兩人站在一起的身影,忽然有些無來由的氣惱,「對,我是不懂,什麼古老的風箏技藝,什麼文化傳承,這些東西有那麼重要嗎?值得你一股腦紮進去,奉獻自己,去做那什麼狗屁接班人嗎?」
卓岩握緊遲鳶的一隻手,從沒有那麼迫切地想將她拉到自己身邊來。
「醒醒吧,阿鳶,時代早就變了,現在科技這麼發達,什麼新奇好玩的東西沒有,誰還會去買那些古舊的風箏?你的堅持真的有意義嗎?我早就勸過你,讓你跟我一起離開……」
這一次,卓岩的話沒有說完,因為遲鳶已經狠狠地甩開了他的手。
「你怎麼知道我的堅持沒有意義?」
少女背著那只偌大的青鸞風箏,站在蔚藍的天空下,長裙發梢隨風揚起,目光裡寫滿了堅韌。
「卓岩,這是我自己選的路,我很喜歡,不需要你來承認我的意義,子非魚,爾非吾,我心甘情願接受自己的使命,各人走各道,不必強求。」
柔軟聲音裡帶著無比的堅定,少女挺起自己纖秀的脊背,轉身就要離去。
易南星也在轉身前扔下了一句:「卓岩,不要這麼傲慢,收收你的無知,科技是未來,文化是過去,銜接未來和過去的,正是你口中嗤笑的這群『傻子』,傳承古老的文明藝術就是這份延續的意義。」
眼看著兩人就要離去,卓岩呼吸一窒,不顧旁邊秦萌的勸阻,上前兩步喝道:「好,那我們來打個賭吧!」
少年握緊雙拳,心頭像有團火在燃燒般。
「遲鳶,你不是想讓我跟你回去嗎?只要你在一周之內,賣出去一千隻風箏,我二話不說,立刻就跟你回古鎮履行婚約,怎麼樣?」
【9】
一周內賣出一千隻風箏,卓岩的要求可謂是刁鑽又苛刻,遲鳶卻應下了這場賭,不是為了將卓岩帶回古鎮,更多的像是一種證明。
證明自己的選擇與道路。
Z 大的校園裡開始有人擺攤賣風箏,遲鳶一個電話,當真從古鎮的箏坊裡運來一千隻風箏,貨源是有了,但銷路在哪裡?
守著攤子賣了一天,晚上一點數發現才賣了不到十隻,遲鳶坐在燈下歎息,易南星掃過那一隻只形態各異,惟妙惟肖的紙鳶,凝眉許久後,忽然開口:「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們得另闢蹊徑才行……」
當第二天易南星扛著攝像機出現時,遲鳶才知道他所謂的「蹊徑」是什麼——
行銷,行銷推廣。
「酒香也怕巷子深,現在做什麼都離不開推廣,遲鳶,我要以你為模特,拍攝一組古鎮風箏專題片,走人文路線,紙鳶傳情,目標鎖定大學情侶,因為過幾天,是個很特別的日子……」
五月二十日,520,不是節日,卻勝似節日。
不得不說,作為金融系的高材生,易南星是很有商業頭腦的。
事不宜遲,他說幹就幹,好人緣叫來了一群學弟學妹的幫忙,人多力量大,這大概是最短時間拍出的一段專題片。
地點選定在 Z 大附近的一處景區,主題是民國時期的一對青年男女,以紙鳶傳情,最終攜手白頭的故事,整個專題片走古典唯美,且正能量的路線,打情懷牌,要喚起現代社會人們對古典浪漫的追尋。
專題片取名叫《鳶夢》,總而言之,關鍵字,夢幻與情懷,古典與現在,結合 520 的特殊性,將浪漫發揮到極致。
前期工作都準備好了,女主角自然是遲鳶,男主角挑了一大圈,最後所有人都將目光一轉,鎖定在了溫文俊秀的易南星身上。
易南星沒有推辭,反而再自然不過地牽起了遲鳶的手,遲鳶臉一紅,易南星的手卻握得更加有力了。
「咱們要幹就幹一票大的,遲鳶,這場民國舊夢,你願意陪我一起做嗎?」
學生的激情永遠是無限的,拍攝、剪輯、配樂、加字幕……一群人日以繼夜的忙碌,在 520 前一天,《鳶夢》的成片總算在學校大螢幕上播出了。
易南星不僅找了校電視臺的關係,讓《鳶夢》在校園裡滾動播出,還動用了學校官方的傳媒賬號,那段唯美的民國短片在網上一炮而紅,引起了小范圍的轟動,幾乎在一天之內,Z 大就流傳瘋了一句話——
「紙鳶傳情,白首不離,520,愛她就帶她去放紙鳶!」
如果說這整個過程,卓岩都像個岸邊垂釣的人,強行按捺住所有心緒,波瀾不驚地看著。
那麼當他走過校園,一抬頭,不經意看到大螢幕裡遲鳶飛奔的身影時,他心弦一動,竟生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覺。
素淨如蓮的臉龐,穿著清純的民國學生裝,牽著手中的線,奔跑在風中,衣袂飛揚,長髮舞動,美得動人心魄。
天上紙鳶飛舞,地上人影成雙。
大螢幕裡,遲鳶與易南星相視而笑,在悠揚動情的配樂中,依偎在了盛大的黃昏裡。
那樣唯美,那樣般配。
卓岩眼皮不住跳動著,心頭一陣酸不溜秋的滋味湧上,莫名咬住了牙關。
曾幾何時,他與遲鳶也是這樣依偎在古鎮的黃昏裡,那條長長的青石板路,一直都是他們並肩走過,遲鳶親手紮的第一隻風箏都是刻著他的名字,那清秀如蓮的少女,明明,明明就是他的……小媳婦啊!
落寞與不甘一併來襲,卓岩也不知此刻的懊惱從何而來,他只是盯著大螢幕,忽然有了一種無法言喻的滋味——
易南星怎麼就跟遲鳶這麼好了呢,他這是被……撬了牆角嗎?
【10】
皇天不負苦心人,易南星的行銷推廣果然大獲成功!
520 這一天,風箏攤前幾乎是人滿為患,每個人都伸長了胳膊,生怕搶不過別人。
「給我也來一隻,我要胡蝶樣式的,要藍色的!」
「筆在哪?筆在哪?把雙方名字都寫上去就行了對嗎?」
「誒誒誒,可以多寫幾句話嗎?簡直有太多想說的了!」
……
那真是一場前所未有的盛況,除了情侶蜂擁而至外,還吸引了不少想向心上人告白的「單身人士」,還有一些正在努力考研的同學,總而言之,關于自己的一切訴求都能寫在紙鳶上,放飛在藍天中。
Z 大從沒有這麼熱鬧過,滿晴空的風箏看得人眼花繚亂,聲聲呼喊響徹天際,是青春歲月裡最熱血的印記——
「文學院 09 級新聞一班的 xxx,我喜歡你,喜歡你很久很久了,你知道嗎?」
「我要考上研究生,我要去中國傳媒大學,紙鳶紙鳶,送我的夢想上青天吧!」
「xxx,你是最棒的,總有一天你的畫能賣出去,你一定會成功的!」
一千隻風箏被一搶而空,供不應求,連一向沉穩的遲鳶都忍不住笑得眉眼彎彎。
仿佛被大家的氣氛所感染,她解下背上的青鸞紙鳶,與拿著一隻飛龍的易南星對視一眼,兩人心照不宣地點點頭,一聲歡呼,扯線飛揚,加入了漫天風箏的隊伍中。
從沒有那樣肆無忌憚地奔跑過,藍天白雲下,仿佛拋卻一切煩惱,只剩下酣暢淋漓的快樂。
「我不後悔,不後悔成為箏坊的接班人,我要將遲家的手藝傳承下去,我要做出更多更好的紙鳶……」
長風颯颯,吹過衣袂發梢,遲鳶一邊奔跑著,一邊大聲喊著,喊到最後,眼泛淚光,心緒激蕩得無法自持。
她眼前似乎又浮現出那天清晨,薄霧的盡頭,少年拖著行李箱,向她揮手告別,從此青石板上,只有她一個人靜靜走過……
他選擇了大學,她選擇了傳承,沒有對和錯,只是每個人走的路都不同。
一切都放下了般,那些盤繞于心的執念也隨著長風消散開去。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遲鳶拉緊線,在風中奔跑著,一遍遍大聲地喊著:「我不後悔,我不後悔……」
喊到聲嘶力竭,喊到淚流滿面,喊到終于……學會放手。
遠處的卓岩攜秦萌站在樹下,不知看了多久,直到視線模糊,前方那道纖秀的身影漸行漸遠,耳邊只回蕩著那一聲聲「我不後悔」。
秦萌望著漫天放飛的風箏,雖然知道卓岩與遲鳶的那場賭約,卻也沒有過多的在意,她有充足的自信,篤定卓岩會在遲鳶與她之間,選擇她。
回去古鎮完婚什麼的,不過是句戲言罷了,當不得真。
只是身旁的少年久久未動,秦萌這才奇怪地扭過頭,卻是一聲驚呼:「卓岩,你,你怎麼……哭了?」
卓岩伸手撫去,搖頭一笑,從唇齒間溢出的聲音低不可聞:「沒有,因為看見了一個傻瓜……」
一如當年遲家牌匾下,站在薄霧晨光裡,那個滿腔孤勇,執拗不變的傻瓜。
【11】
一千隻風箏的豪賭完成了,在遲鳶還沒找上卓岩時,秦萌已經先一步行動了。
「卓岩,我要出國了,你也跟我一起去留學吧?這不一直是你爸爸對你的期望嗎?」
許是因禍得福,秦萌因意外骨折,傷好後比賽順序進行了調整,恰好被最後一天突降的某著名國際評委看中,得到了去國外培訓的機會。
她篤定卓岩會同她一起去國外發展,所以當卓岩說出那句「對不起」時,她愣了愣,幾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就當我也傻了吧,我忽然發現,原來生命裡有些東西,我根本無法失去……」
兜兜轉轉,霧裡尋花,幾經浮沉他才終于看清自己的心,也明白了自己原來的淺薄無知。
遲鳶說得沒錯,各人都有各人的追求,他不該輕視她的選擇與夢想。
但最不該的,還是不該不珍惜她。
那個跟他一起在鎮裡上學,一起在春日放風箏,一起去河邊摸魚,一起踏著夕陽結伴而歸的姑娘。
那個會給他帶午餐,會為他洗單車,會在他頑皮做錯事情後,默默為他在大人面前收場,永遠對他退讓包容的姑娘。
「我想回去找她,履行賭約,讓她做我真正的『小媳婦』,這一次,我真的不想再傷她的心了……」
送秦萌出國的那一天,卓岩滿心歉疚,秦萌卻面色淡然,同他坐在機場裡,閒話家常般,揭開了幾件令卓岩不敢置信的往事。
「其實,腿是我自己故意扭傷的,我哪有那麼不經嚇,我就是想讓你討厭遲鳶,想讓你心裡只有我。」
「我室友也沒有在背後說過遲鳶的壞話,那些都是我內心陰暗的想法,包括那盒藥膏,也是我撒謊騙你的,我做這一切都是因為不想失去你。」
「或許女人的直覺特別准,你不會知道,我有多害怕你那個忽然冒出來的青梅竹馬,那個同你一起在古鎮長大的『未婚妻』搶走你。」
「可惜事實證明,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怎樣費盡心機也得不到……」
秦萌站起身,戴上了墨鏡,遮住了紅腫的眼睛。
「卓岩,我要走了。」
她深吸口氣,扯出了一個苦澀的笑臉:「我騙了你,你也捨棄了我,我們扯平了,你回去找她吧,追你好運。」
【12】
卓岩在校園裡攔住遲鳶與易南星時,他們推著行李箱,也正準備去機場。
這段時日卓岩一直沒有機會見到遲鳶,因為她跟著易南星去了好幾處地方,接連拍攝了多組關于「古鎮紙鳶」的專題片。
山裡沒信號,卓岩打去的電話沒人接,發的資訊也沒有回復,他終于明白,那種焦急等待的心情有多麼令人難熬了。
從前那個不給回應的人,是他,那個永遠守在原地,無望等待的人,是遲鳶。
可現在身份調換過來,卓岩才明白,自己曾經有多麼不懂得珍惜。
林蔭道上,他攔住了並肩而立的兩人,目光裡寫滿了不確定:「這次又準備去哪裡拍攝,去多久?」
他是收到了遲鳶的「道別」資訊,才會在這裡見到他們,原本以為又是一次外出拍攝,誰知道這回遲鳶搖了搖頭,只輕輕說了一句:
「卓岩,我要回古鎮了,南星跟我一起回去,為遲家箏坊拍攝宣傳片,所以特意約你出來道別。」
不知不覺,暑假已悄然來臨,易南星早已買好機票,要陪遲鳶一同回古鎮。
卓岩始料未及,整個人傻眼了:「那,那上回那個賭約呢?」
他聲音發顫,遲鳶一直沒給他回復,他心中其實早就隱隱察覺不妙,卻一直欺騙自己,他的「小媳婦」不會跑了的,一定還會在原地等著他,就像過去那麼多次一樣。
只要他一回頭,就能看見她站在那,淺淺而笑,溫柔而包容,永遠不會離去,不會消失,如同古鎮一幅定格的畫卷般。
但這一次,他似乎錯了。
微風拂過林間,揚起三人的衣袂發梢,卓岩忽然就紅了眼眶,想去牽遲鳶的手:「你不是想讓我跟你回去結婚嗎?」
易南星目光一動,正想攔住卓岩伸來的手,遲鳶卻自己後退了兩步,避開了他。
卓岩身子陡然僵住。
遲鳶站在長空下,卻對他笑了笑,依舊是小河流淌般的溫婉:「現在不想了。」
「為,為什麼? 」卓岩眼眶更紅了。
遲鳶抿了抿唇,竟反問了他一句:「你不是一直都很抗拒這樁『娃娃親』嗎?」
抗拒到大一一整年都沒有回過古鎮一次,也沒有給遲鳶打過一個電話,將她遠遠拋在那座江南小鎮裡,不聞不問,仿佛打定了主意要讓她「死心」。
終于,他如願以償了。
「卓岩,從前我在古鎮裡等啊等,總是等不回你,我會難過,會擔心,但上次放飛的風箏,讓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也帶走了我的所有執念。」
「我不再喜歡你了,也不會再去強求你履行婚約,過去是我太一意孤行,沉浸在和你的那些舊時光裡,但事實上,我們都已經長大了。」
「我有我的路要走,你也有你想要過的人生,我們互不干涉,彼此安好,這樣才是最完滿的結局。」
少女的聲音輕柔而動聽,卻猶如晴天霹靂般,重重砸在卓岩心間,他徹底慌了,搖著頭語無倫次:「不,不是這樣的……遲鳶,你是認真的嗎?」
「很認真,同我曾經決定留在箏坊一樣的認真。」
遲鳶就是這樣的,看似外表柔柔弱弱,實際上心性無比堅定,一旦做出什麼決定,就再也不會輕易改變了。
「我想明白了,我不該去做任何人的影子,與其追尋別人,不如讓星光照亮自己。」
唇角微揚,遲鳶當著卓岩的面,忽然舉起了身旁易南星的手,他們十指緊扣,幸福的模樣深深刺痛了卓岩的眼眸。
「這就是能夠照亮我的星光,卓岩同學,從今天起,我就不是你的『小媳婦』了。」
「你放心,爺爺那裡,我會解釋清楚的,你不用擔心,只是有時間還是多回幾趟古鎮吧,爺爺挺想你的……」
風掠長空,目送著遲鳶與易南星攜手離去的背影,卓岩喉頭哽咽,心如刀割,竟一時沒有任何理由和立場叫住他們。
畢竟,他的「小媳婦」,是被他自己親手弄丟的。
為什麼,為什麼那麼晚才看清自己的心呢?
不,或許早就很久以前,他的內心深處就一直住著遲鳶,只是少年人臉皮薄,又口是心非,總把喜歡當作一種習慣,久而久之就不以為意。
仿佛還是昨天,那時古鎮的河邊,一群童年的小夥伴們打鬧嬉戲,擠眉弄眼地調侃他與遲鳶。
他伸手朝他們潑水:「去去去,都什麼年代了,還來『娃娃親』那一套呢,不過是小時候開開玩笑罷了,還能當真不成?」
後來大夥玩夠了從河裡上來,他一眼就在小山坡上看到了遲鳶送來的便當盒,小夥伴們也立刻圍了上來,起哄著要「奪食」。
他拍開那些「狼爪」,寶貝地護住那便當盒,「搶什麼搶,這是老子小媳婦送來的,你們都沒份!」
同伴們紛紛笑話他:「切,你前面才說那『娃娃親』不作數的,這會兒又叫上小媳婦了?」
「我愛叫就叫,一邊兒去,你們懂什麼!」
陽光灑在他身上,他睫毛上還掛著水珠,美滋滋地打開那飯盒,掩不住唇邊的笑意,自顧自地道:
「就是我小媳婦兒,一輩子都是我小媳婦兒!」
盛夏蟬鳴,光陰荏苒,一時不察,竟已徐徐多年。
原來一輩子,竟然這麼短啊。
大二這年暑假,卓岩幾乎可以說是歸心似箭。
知了聲聲鳴叫,孩童在街頭巷尾嬉鬧著,古鎮的夏天還像過去那些年一樣,平靜而安然,沒有任何改變。
只是卓岩這次一回古鎮,卓老爺子就拿掃把招呼了他一頓。
「渾小子,把我孫媳婦都弄丟了,都快被別人拐走了,你這渾小子,真是氣死我了……」
卓老爺子口中說的「別人」,正是比卓岩快一步到來的易南星。
他們幾乎是前後腳到的古鎮,易南星扛著各種機器,一到古鎮,就馬不停蹄地忙活起來,盡心盡力地替遲家箏坊拍攝著宣傳片。
「難怪說人家能討阿鳶歡心呢,那小夥子鎮上誰見了不誇,都說一表人才,嘴巴又甜,人又勤快,對阿鳶好得沒話說!」
「再看看你,盡幹些不是人的事兒,硬生生把我孫媳婦氣了回來,有寶貝還不懂捂在懷裡珍惜著,叫人家捷足先登了,這下好了,你這副臭德性,拿什麼去跟人家比?」
一通通數落下,卓岩的一張俊臉都皺成個苦瓜了。
「好了好了,別念叨了,我這不是知道錯了,立刻趕回來了麼?爺爺你就等著吧,我一定給你把孫媳婦拐回來!」
豪言壯語是扔下了,卓岩心裡卻一點底兒都沒有,畢竟,他太了解遲鳶的性子了。
說起來也氣人,易南星這小子,還是他親手推給遲鳶的,他現在真想抽自己兩大耳巴子——
叫你犯賤,叫你引狼入室!
可惜說什麼都晚了,他只能竭力補救,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挽回遲鳶的心,至少,他有的東西易南星可沒有。
他跟遲鳶到底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情誼,共同擁有的回憶,這些易南星能比嗎?
坐在遲家箏坊的門口,卓岩將兩條大長腿架在臺階上,又像回到了小時候,毫不顧惜形象,一邊吃著冰棒,一邊眼觀八方,等待遲鳶與易南星回來,磨牙「宰狼」。
終于,那兩道身影並肩同行,有說有笑地出現在了青石板的盡頭。
一看到扔了冰棒,站起身的卓岩,遲鳶便一愣,然後上前露出了笑顏:「你也回來了呀,怎麼不進屋坐坐呢?」
她問得熟稔而自然,舉手投足間沒有絲毫扭捏,果然一旦婚約解除,她徹底放下後,卓岩在她眼裡就和別的小夥伴沒什麼差別了。
但如今已經放不下的卻是卓岩,他只覺心口一堵,望著遲鳶卻說不出話來,只能狠狠瞪向她身後的易南星。
易南星當然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卻不接招,只轉頭望天,眼角眉梢憋不住笑意。
這一刻,卓岩終于有了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
當遲鳶進屋去準備酸梅湯時,卓岩貌似不經意地坐到了易南星旁邊,一開口卻是咬牙切齒:
「行啊,易南星有你的,兄弟妻,不可欺,你也真能下手!」
他壓低聲音,做賊一般,反倒是易南星調弄著機器,笑得四兩撥千斤。
「別,兄弟,帽子太大了,可別扣我腦袋上,如果沒記錯的話,你們那『娃娃親』你就壓根沒認過吧?」
這一刀捅得厲害,卓岩按住胸口,半天沒說話。
一片暗潮洶湧間,遲鳶終于端著酸梅湯出來了,卓岩和易南星連忙起身去接,兩人伸手挨近時,易南星卻在卓岩耳邊小聲一笑:
「兄弟,我一定會加把勁,爭取讓你早日喝上我們的喜酒啊。」
他順手端走最大的一杯,把卓岩噎得一下沒動彈,反應過來時已是內心抓狂,一記眼刀殺去,恨不能磨牙「宰狼」。
「阿鳶啊,你還記得這只風箏嗎?」
卓岩拖長了聲音,叫得無比肉麻,終于拿出了自己的「殺手鐧」——
那是遲鳶親手紮的第一隻風箏,上面還刻著「卓岩」的名字,寄託了一段少女曾經最純真美好的情意。
易南星神色未變,繼續淡定自若地喝著酸梅湯,倒是遲鳶走了過來,拿起風箏端詳了一下,淺淺笑道:「記得,我紮的第一隻風箏,手藝還不太熟練,現在看起來實在有些粗陋。」
「哪裡粗陋了,明明這麼好看,我每晚都抱著睡覺呢!」
卓岩為手中的風箏大聲「叫屈」,那頭易南星已經放下酸梅湯,好整以暇地從身後的木匣裡,拿出了幾隻栩栩如生,精美異常的風箏。
他狀似不經意地道:「比起遲鳶新給我做的這幾隻風箏,卓岩你手上的那只的確粗陋了些,完全沒有可比性,不信你瞧瞧?」
幾隻風箏遞到了卓岩眼前,打眼就能瞧見那醒目的兩個字——
南星。
每只風箏上都有,還是一針一線繡上去的,別提多用心了。
卓岩的一張臉立刻變綠了,差點拍案而起:「這這……」
奶奶個腿子,憑什麼,這不是他的專屬嗎?
「這什麼,你難道覺得遲鳶的手藝不好嗎?」易南星似笑非笑。
卓岩一口氣生生憋了回去,「不,當然不是了,手藝很好……」
「只是……」他抱緊懷裡的那只風箏,莫名有些鼻酸,「我還是喜歡我的這只,這是我小媳婦兒給我做的,什麼也比不上這一隻……」
他嘴上還念叨著「小媳婦」,喃喃自語間,失魂落魄的模樣竟有那麼幾分可憐。
遲鳶搖頭失笑,易南星卻在一旁清清嗓子,悠悠念起了詩:「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 常。」
「勘盡滄桑終有悟,最須珍重眼前人。」
卓岩一激靈,突然反應過來,整個人怒了:「易南星,你 不要太過分!」
「瞪我幹啥,我背詩呢!」
「背什麼詩,你諷刺誰呢,心裡那點小九九別以為我不知道!」
「自己小人之心,還亂給別人安帽子?」
兩人一言不合又開杠了,吵吵鬧鬧間,遲鳶笑著搖搖頭,見怪不怪了。
她搬了凳子,坐在了窗下,看向屋外的藍天白雲。
和風輕拂,等到來年開春,草長鶯飛二月天,古鎮的上空又將飄滿了風箏,那樣的場景一定很美很美。
作者:吾玉
來源:知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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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立日:2023年03月0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