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祖父位居首輔,恐受天子忌憚,一向是不願我與皇子結親的。只想給我找個家風優良的書香門第下嫁,依我母家的權勢,必定一生不會受委屈。
可惜,我不願。
我喜歡玄淩,從那日初見之後就像是跌入了漩渦之中,身不由己。
礙于身份,他並不時常與我往來,又不敢托下人私相授受,便只得厚著臉皮求我祖父給我帶東西。
有書本,有字帖,還有一些新奇的小玩意,總在不起眼的地方偷藏著些小心思。未完的畫,排列機巧的數字,或者字謎……都很對我的胃口,總能玩上半晌午。
祖父起初沒多想,直到有次宮中禦廚研發出了新式點心,統共只有一盤,玄淩考較課業答得好,先帝才賞了他一塊,他沒捨得吃,藏在了畫本匣子裡托祖父帶給我。
結果,半路被祖父給聞出來了,對我好一頓追問。
我心中發甜,紅著臉支吾,祖父一看便全明白了。
倒也沒反對,只是歎氣:「終究你還是要走進那吃人的地方……阿縈,你雖聰慧卻心性單純,恐怕是要吃虧的。」
我趴在祖父膝頭撒嬌:「他只是個不受寵的皇子,日後頂多是個閒散王爺,哪裡就能有那些麻煩事了!」
「他若娶了你有了我家做後盾,未必就不想爭上一爭了,就算他無意,旁人也會將他視作對手,到時他也只能反擊。況且,他並非池中之物。」
祖父拍拍我的頭,了然一笑:「你自然也是知道的,否則怎麼可能看上他。
」
我羞赧地側過頭,明知祖父只是在客觀分析,心裡卻不由得咯噔一下。
玄淩對我,會是因為想要借助祖父的權勢嗎?
這個想法只是一閃而過,很快被我否決。京中權貴雲集,親王伯爵更是不少,比我家有力的豪門多了,他看中我,必定是因為喜歡我!
那我自然也不會負他。
我仰起頭看著祖父,目光堅毅:「若真有那日,我必盡全力助他登位,不為那天下之尊,只為能讓他如願。」
那時的我,一顆心全給了玄淩。哪怕有過猶疑,卻還是被愛意壓下,暗暗許諾會陪他一生一世。
如今,他已貴為天子,我身居後位,是他的結髮之妻,兩人相對而坐,卻像是隔著千山萬水。
玄淩喂我吃完藥,扶我躺下,他已經很久沒如此對我了,更多的時候只是逃避和漠然。
看來今夜的一場火,燒得很是管用。
「皇后體弱,要多注意休養,吃的用的儘管差人來跟朕要,萬不可委屈了自己。」
玄淩的聲音低且渾厚,認真說話時總讓人覺得他誠意十足,一雙桃花眼卻淡得縹緲,涼如薄霧。
我點點頭:「多謝陛下,只是臣妾這病體精力不足,怕是理不好後宮諸事,不如讓沈貴妃代為執掌,臣妾也好偷懶一段時間。」
玄淩愣了愣,似乎沒想到我會主動放權,畢竟在我最渾渾噩噩之時都還握著中宮之權。我向來規行矩步,從未有過差池,他尋不到由頭奪我的權,眼下我自己提出便正是遂了他的意。
連眉眼都鬆快了幾分:「也好,皇后就好好養身體。」
玄淩走後,我坐起來從枕頭下的荷包裡摸出一粒藥丸,捏在手上來回看。
漱兒見狀給我端來一杯茶:「方才太醫還給了藥丸子,是補藥嗎?」
我沒就茶,將藥丸一口吞下,齒間俱是苦澀之氣,仍比不上我心中的萬分之一。
「不是太醫給的,也不是補藥,是解藥。」
漱兒大驚:「您中毒了!莫非是那魚湯有問題……太醫竟沒診出來!」
我搖搖頭:「毒是我自己下的,太醫也是我的人。」
蘿絲花蕊無毒,只是不能與魚同食,這是我從前在玄淩送我的一本志異雜傳中看到的。
食玉米須、苦蕎和陳皮可解,我便提前制好了解藥,自導自演,就是要在玄淩面前做一場戲。
就連永和宮那一場火都是我安排的。
4
十六歲時我嫁給玄淩,彼時他尚未封王,于先帝面前卻得臉了些,多半是靠著我祖父的面子。畢竟是首輔大臣的孫女婿,只這一點就足以抵消他出身的低微。
新婚之夜他喝得爛醉如泥,我察覺出他情緒不佳,只以為是先帝沒到場親賀,他失落不忿。
可他看我的眼神也很不對勁,連撫著我臉的手都在微微顫抖,似乎正飽受著掙紮折磨。
我來不及細想,就被他撲上來吻住,發了狠一般的輾轉吮吻,像是發洩又像是失控,把我的嘴角都咬破了。
那一夜,他一點也不溫柔。
雖然第二日就輕言軟語地同我道了歉,但似乎一夕之間就同我客氣起來,很有夫妻間的相敬如賓,卻沒了親密和纏綿。
我觀察過,思考過,試圖跟他溝通失敗後,也發脾氣鬧過。他起初只是哄我,漸漸開始躲我,卻始終不承認我所說的微妙改變。
更多的時候還是對我很好的,甚至讓我都以為是自己在無理取鬧了。
家教和修養不允許我像個潑婦一般疑神疑鬼纏鬧不休,便只能將這一切歸結為男人新鮮感褪去後的平淡和在妻子面前需要保有的威嚴。
若是這樣想,日子便還能過,舉案齊眉也是好的,就當那些少女心動的旖旎憧憬不曾有過吧!
拋卻這點,玄淩確實是個很出色的夫君,他有城府有手段,于政事和朝務上都極有見地,敢想敢做,加之他的兄弟們都十分平庸且敗絮其中,不過略施小計就能栽大跟頭,越發顯得他出眾。再有我母家做後盾加持,短短三年,他就榮封東宮。
不久後先帝病逝,玄淩登基為君,封我為皇后。
他端坐在龍椅上,居高臨下接受我的跪拜,面色溫和,眸中卻無喜色,周身皆是疏離。
那一刻我便知他不再是我的夫君,而是成了君王。
我心頭刺痛,卻只能得體地微笑,看著他眼中毫無波瀾,日後又漸生戒備。
對,戒備。
雖然表面上恩寵如前,對我也敬重又寵愛,但玄淩確實在防著我。
我看出來了,卻沒再同從前那樣去問,都是徒勞,還容易觸怒龍顏,畢竟他早已不是那個說著捨不得我為難的少年了。
這些改變我不知緣由也無力阻止,便只能接受,就像我當初選的路,只能自己堅持走下去。
我從未對家人提過這些事,只是明裡暗裡多次提點他們要恪守為臣的本分,萬萬不可僭越。
皇宮真是天底下最豪華的牢籠,最會消磨人的風骨和意氣,還有真心。
時日久了熱血漸涼,我便看淡了許多,連玄淩左一個右一個的美人收進後宮,我都能端著笑臉恭賀。
罷了,至少我還是皇后,只要能誕下嫡子,有個寄託和依靠,便不再執著了。
遺憾的是,四年間,有的妃嬪已經生了兩個,我的肚子還毫無動靜。
玄淩安慰我是體虛的緣故,便吩咐太醫將我看顧得更仔細些,補藥和膳食都精細的很,從不間斷。
後來才知,那一口一碗加起來,便是避孕的土偏方。
我永遠也忘不了,家裡人從宮外給我找來的老中醫面色驚恐地告知我這些事時的心情。
像是被一根冰錐刺透了胸口,涼得發木,很久以後才蔓延出痛意來。
但面上卻不動聲色,每日賜下的補藥膳食也繼續照單全收,感激地謝恩,然後偷偷倒掉。
一同倒掉的,還有我的愛慕與期待,心尖上的少年情動。
更難熬的是,這些痛我都無從說起,只能獨自煎熬。面對著玄淩時還要強顏歡笑,聽他虛偽的關切和安慰,摟抱親熱時還要裝作幸福甜蜜。
當時的我,以為這就是最痛苦的事了,沒想到還有更大的變故等著我。
不久後的中秋夜宴上,玄淩喝多了,又恰好是該去中宮的日子,我便直接扶了他回去。
他有些認不清人,眯著眼瞧了我半晌,都沒叫出我的名字。
那一刻我才驚覺,我們已經陌生至此,他已經很久沒叫過我了,只是叫皇后。
我苦笑著搖頭,俯身給他喂水,卻被他一把抱住,低聲嘟囔:「對不起……阿縈,這都是命,你只能為我犧牲,對不起,我也想做太陽……」
他說得含糊又斷續,我用了很久的時間才想明白大概跟命理有關,他一向很信那個。
我私下派人去查,很快拿回了批命書箋。
玄淩與我的生辰,是天下難得一見的互為陰陽矛盾之命,簡言之,我是他的盾牌,也是他的剋星。
從星宿上來推,我為日,他為月。是以,我可以為他擋災避禍,助他直上青雲,但他卻需要依附我而生,且隨時會被我吞噬光芒。
我捏著命書跌坐在地,仰天大笑,淚水卻噴薄而下,一時竟不知該心疼自己還是心疼他。
處心積慮地接近我,一邊虛情假意一邊又要刻意跟我保持距離,忌憚我防備我連自己的骨肉也不敢有,卻又不能利索地除掉我。
玄淩活得當真是很辛苦啊!
胸口像是被無數把匕首攪弄,疼得上不來氣,我想抬手拍一拍,才發現攥緊的掌心已經鮮血淋漓,像極了我那顆血肉模糊的心。
原來,他從未真的愛過我……
代表者: 土屋千冬
郵便番号:114-0001
住所:東京都北区東十条3丁目16番4号
資本金:2,000,000円
設立日:2023年03月07日